【国际观察】

　　作者：姜琍（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研究员）

　　因乌克兰军队攻入俄罗斯境内，俄已将库尔斯克州的紧急状态等级提升至“联邦级”。

　　8月13日，乌克兰武装部队总司令瑟尔斯基向乌总统泽连斯基通报，乌军在过去24小时内又控制了库尔斯克地区40平方公里领土。截至12日，乌军已控制俄罗斯约1000平方公里领土。

　　这无疑是漫长的俄乌冲突中一个备受瞩目的新态势。乌克兰“逆袭”之意，应不在攻城略地，而在证明其有能力对俄施加“必要压力”。

　　在这个时候，和谈的可能是变小了，还是更大了？

　　一般看来，库尔斯克的战事必将导致双方冲突进一步升级，给乌克兰危机的政治解决带来更加晦暗的前景。既如此，匈牙利总理欧尔班一个月前遍访乌俄中美的“和平使命”之旅，也可能泯然于无尽的炮火声中。

　　8月13日，在俄罗斯库尔斯克市，来自俄乌边境地区的居民排队领取救援物资。新华社发

　　“和平使命”引起欧盟强烈反应

　　7月2日至12日，欧尔班先后访问乌克兰、俄罗斯、中国、土耳其和美国，磋商如何尽快平息俄乌冲突。在没有“事先协商”的情况下，欧尔班开启“和平使命”之旅，注定不获欧盟其他领导人支持。多数欧盟成员国和欧盟机构领导人谴责欧尔班滥用轮值主席国地位，破坏欧盟团结和共同立场。

　　明眼人都知道，若真的事先协商，也未必能改变什么。因为目前看来，欧盟只会接受乌克兰方面提出的和平计划。至于欧尔班的“和平使命”，不仅不被看好，甚至已被“看死”。

　　8月1日，西班牙《国家报》称：“由于匈牙利与欧盟关系愈益紧张，欧尔班政府决定放弃‘和平使命’”。匈牙利方面很快否认了报道的真实性。

　　不仅如此，因为“和平使命”，欧盟多种力量正试图削弱匈牙利作为欧盟轮值主席国的影响力。

　　7月9日，匈牙利首次举办欧盟理事会活动，即欧盟竞争力委员会非正式会议，讨论制定新的欧洲竞争力公约。加强欧洲竞争力是匈牙利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的核心目标，但在欧盟27个成员国经济部长中，只有7名部长参会。瑞典、芬兰、立陶宛、拉脱维亚、爱沙尼亚和波兰等国只派遣较低级别的官员参会。

　　欧盟委员会也于7月15日宣布，取消欧盟委员会委员对轮值主席国的传统访问。

　　6月12日，在匈牙利布达佩斯，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前）与匈牙利总理欧尔班出席联合记者招待会。新华社发

　　欧洲议会对匈牙利持更加强烈的反对态度。来自多个党团的63名议员，联名呼吁欧盟机构领导人剥夺匈牙利在欧盟理事会的投票权。他们认为，匈牙利政府违反了欧盟运作的基本价值观和规则。新一届欧洲议会首次全体会议上，还通过决议谴责欧尔班的莫斯科之行。

　　为了限制欧尔班对欧盟外交议程发挥影响力，在7月22日举行的欧盟外长会议上，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宣布了一个酝酿已久的决定：原定8月底在布达佩斯举行的欧盟外交部长和国防部长非正式会议将改为9月在布鲁塞尔举行。

　　这是向匈牙利发出的象征性惩罚信号：在乌克兰问题上，单独进行违反欧盟外交政策立场的外交努力，必须承担后果。

　　接踵而至的是法治约束和金融制裁。7月24日，欧盟委员会发布了针对每个成员国的年度法治报告，强调匈牙利在法治方面出现“倒退”。自2020年底开始实行欧盟资金使用与遵守欧盟规则和法治相挂钩的机制后，匈牙利因所谓的“民主倒退”被欧盟委员会扣留了超过300亿欧元的凝聚力和复苏资金。欧盟最新法治报告仍然建议暂停向匈牙利提供欧盟资金。

　　冻结欧盟资金是欧盟委员会向匈牙利施压的工具之一，欧尔班称此行为是“金融勒索”。在如此情形下，7月履新欧盟轮值主席国的匈牙利，如何施展其复兴和变革欧盟的政治抱负？

图为在匈牙利布达佩斯拍摄的欧盟委员会驻匈牙利代表处大楼外景。新华社发

　　匈牙利与欧盟博弈加剧

　　自7月1日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以来，匈牙利举步维艰，承受了来自欧盟成员国、欧盟机构乃至乌克兰施加的政治、金融和能源压力。在面临巨大的政治压力、金融制裁和能源供应安全风险的情况下，匈牙利继续与欧盟博弈，以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

　　欧尔班政府长期与欧盟在移民问题上开展斗争，认为移民是安全问题而非社会问题，阻止非法移民则是战略问题，强调保护欧盟外部边界，拒绝欧盟关于强制分配移民的安排。近期，匈牙利放宽对俄罗斯和白俄罗斯公民的签证规定，成为其与欧盟博弈的新热点。

　　7月上旬，欧尔班签署了一项法令以扩大移民计划，允许俄罗斯和白俄罗斯公民通过快速签证制度进入匈牙利，并通过申请“国民卡”合法进入匈牙利劳动力市场。欧洲议会、欧盟委员会以及一些欧盟成员国对此强烈担忧，认为匈牙利为俄罗斯人和白俄罗斯人在申根区自由流动提供了可能。7月30日，欧洲议会人民党党团主席韦伯致函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呼吁欧盟领导人在10月峰会上解决这个问题，担心匈牙利为俄罗斯间谍进入欧盟敞开大门。

　　匈牙利外长西雅尔多当天发表声明称：“俄罗斯和白俄罗斯公民需要签证才能进入匈牙利，而且他们的居留许可需要得到相关部门批准。”但他的解释没能说服欧盟。8月1日，欧盟内政事务专员约翰逊要求匈牙利在8月19日之前回应有关扩大移民计划的担忧。8月5日，67名欧洲议会议员呼吁欧盟委员会，紧急调查匈牙利放宽对俄罗斯和白俄罗斯公民签证限制的决定，并建议欧盟委员会在匈牙利拒绝改变移民政策的情况下，加强对匈牙利的边境管制。

　　乌克兰直接施压

　　欧尔班对基辅的访问，没有化解两国分歧。石油供应安全问题是匈牙利与乌克兰直接博弈的新议题。

　　6月底，乌克兰将俄罗斯卢克石油公司列入制裁名单，禁止其过境向中欧国家输送石油。虽然欧盟从2022年12月起开始分阶段对俄罗斯石油实施禁运，但地处内陆的匈牙利、斯洛伐克和捷克获得临时豁免，可以在今年年底前寻找替代俄罗斯石油的供应商。目前匈牙利和斯洛伐克是欧盟成员国中进口俄罗斯石油最多的国家，对俄罗斯石油的依赖程度高达70%左右。

　　卢克石油公司凭借低廉的石油价格在中欧市场占据主导地位。匈牙利每年从该公司购买200万吨石油，约占其石油进口总量的三分之一，而斯洛伐克炼油厂40%的石油供应来自卢克石油公司。匈牙利MOL集团是中欧地区跨国油气工业股份公司，拥有斯洛伐克境内唯一一家炼油厂。

　　显然，乌克兰的制裁措施对匈牙利影响最大，其动机是希望匈牙利改变对乌政策。乌克兰议会能源委员会委员伊娜·索夫苏诺娃公开承认：“当外交对话没有成效时，我们必须找到另一种解决方案来改变匈牙利的态度，它不向乌克兰供应武器，不支持乌克兰加入欧盟和北约。”

　　乌克兰的决定已对匈斯两国的石油供应安全构成威胁。两国认为，乌克兰在未经事先协商的情况下单方面中断部分俄罗斯石油供应，违反了它与欧盟签署的联系国协定中的有关规定，即“双方不能限制彼此的进口、出口和过境”。

　　7月22日，匈牙利与斯洛伐克一起呼吁欧盟委员会，要求其在未来三天内与乌克兰进行紧急磋商，以维护成员国的能源供应安全。一周后，西雅尔多向依然保持沉默的欧盟委员会发出“灵魂拷问”：

　　“是欧盟委员会太软弱，以至于无法保护两个成员国免受一个候选国的勒索？还是欧盟委员会要求乌克兰禁运石油，以惩罚两个拒绝军事援助的和平国家？”

　　8月1日，欧盟委员会表明了立场：不存在石油供应安全风险，没有必要进行紧急磋商。途经克罗地亚的亚得里亚海原油管道可以为匈斯两国提供足够的石油，应减少对俄罗斯石油的依赖。由于来自亚得里亚海管道的原油价格和克罗地亚收取的过境运输费用高，可能导致匈斯两国柴油和汽油价格上涨，从而进一步降低经济竞争力，两国断然拒绝了欧盟委员会的提议。

　　匈斯两国表示，如果乌克兰不解除对卢克石油公司的制裁，它们将阻止欧洲和平基金向给予乌克兰军事援助的欧盟成员国支付65亿欧元赔偿金，也将停止向乌克兰出口电力和柴油。目前尚不清楚卢克石油公司的石油是否会再次流向中欧，但可以肯定的是，匈牙利与欧盟的博弈仍将继续。

　　匈牙利期待更多盟友支持

　　匈牙利的决心依旧，强调将继续为“和平使命”竭尽全力，坚信俄乌冲突无法在战场上得到解决。然而，推进“和平使命”，匈牙利需要得到更多盟友的现实支持。

　　斯洛伐克是匈牙利的天然盟友，两国相邻而居，历史渊源深厚。在匈牙利遭到其他欧盟成员国“围攻”时，斯洛伐克是唯一给予直接、明确支持的国家。

　　另一个邻国奥地利则是潜在的盟友。6月30日，欧尔班领导的青民盟、基克尔领导的奥地利自由党和捷克前总理巴比什领导的“不满意公民行动2011”组建了右翼政党联盟“欧洲爱国者”。7月8日，以三党联盟为基础的“欧洲爱国者”党团成立，成为欧洲议会第三大党团。

　　9月，奥地利议会将举行大选，长期在民调中保持领先地位的奥地利自由党有望上台执政。届时匈牙利将可能获得新盟友更大力度的支持。

　　美国可能也会为欧尔班提供支持，但前提是特朗普在11月美国总统选举中获胜。

　　欧尔班与特朗普关系良好，多年来与他保持着密切联系，7月访美期间又相谈甚欢。欧尔班“和平使命”的成果之一，就是提议欧洲抛弃美国民主党倡导的亲战外交政策，制定独立和主权的和平政策。

　　多数欧洲人对特朗普重返白宫是焦虑的，担心全球经济秩序受到破坏、美欧贸易和投资战升级、欧洲增加安全防务支出、美国中断对乌克兰的援助，欧尔班是个例外。7月，欧尔班先后与普京和特朗普会面，引发了一些欧洲政界人士的疑虑：欧尔班似乎已经将自己定位为普京和特朗普的中间人。

　　欧尔班“押注”特朗普并不奇怪，后者声称上台后马上可以叫停俄乌战事。

　　在匈牙利欧盟事务部长博考看来，俄乌冲突爆发后，欧盟一直视自己为“交战国”，导致其无法接受欧尔班以理性和公正的立场谈论和平与战争。而人所共知，特朗普与欧盟的共同语言，显然没有拜登多。

　　越是担心，越是要为可能发生的变化做些准备。突袭库尔斯克，或许就是乌克兰方面的一种准备。有美国媒体分析认为，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的可能性正如阴云笼罩着基辅，预示着通过谈判解决问题的前景不算遥远，乌克兰需要为自己在谈判桌前争取更多的军事优势。

　　当然还有其他因素：乌克兰希望通过此次行动纾解其在乌东部地区面临的军事压力，迫使俄军抽出更多精力专注于保卫自己的边境；直接动摇俄罗斯社会稳定。美国总统拜登13日公开表示，乌军此次行动给俄罗斯带来了“真正的困境”。

　　欧尔班的“和平使命”和俄乌冲突的战略走势，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库尔斯克的战事都值得更深入的观察。

　　《光明日报》（2024年08月15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