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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亦农(内蒙古作协名誉主席)
位于黄河南岸的库布其沙漠,出现了许多观景台,这是近二十年来的事情。大概是鄂尔多斯人觉得现在的沙漠禁得住瞧、耐得住看了,愿把美景展示于人,于是在大漠的高处建起一座座观景台。这些观景台或高大巍峨,或小巧精致,种上了树,修好了阶梯,配以沙盘、声光电,讲述着库布其沙漠的前世今生。站在观景台上极目远眺,这里不再是“平沙莽莽黄入天”“一川碎石大如斗”的苍黄天地,成片的森林、草原铺展在大漠之上,直通天际,似与蓝天融为一体。
那年,库布其沙漠的第一条穿沙公路通车,公路两旁种上了郁郁葱葱的行道树。我登上黄河边的一个观景台向南望去,只见穿沙公路像一条飘逸的绿绸带,起伏在大漠上,那景色神奇而壮观。我打量着观景台所在的这座大沙山,眼熟,再打量,发现竟是几十年前的老朋友。20世纪70年代,我所在的生产建设兵团就驻扎在这里开荒生产。那时,我们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知青,都曾爬上这座大沙山眺望,面对无边无际而又荒凉冷寂的大漠,感觉自己渺小得可怜,几乎要哭出来。后来,我们返城了。记得有个姓魏的老连长,是土生土长的地方干部,手上总是提着一张铁锹,他说:“你们走吧,我们没地方可去。这沙窝窝里埋有我们先人的骨殖啊!”像红柳一样坚韧的鄂尔多斯人留在了这里,在大漠中继续着他们的生活,也进行着与风沙的斗争。
我一直记得鄂尔多斯的治沙英模殷玉珍说过的一句话:“宁可治沙累死,也不能让风沙给欺负死。”十几年前,我应邀去美国访问和写作。在一个以环保为主题的集会上,我讲述了殷玉珍在大沙漠里种树近二十年,种植面积数万亩的故事。这个故事,让大家惊呆了。一位在座者激动地冲我鞠了一躬,动情地说:“这个在大漠里植树的中国女人同蕾切尔·卡森一样伟大。”我知道,蕾切尔·卡森是一位了不起的美国生态文学作家,她的著作《寂静的春天》吹响了环境保护运动的号角。
几十年来,鄂尔多斯千千万万的治沙人辛勤付出,艰难摸索,探寻出形式多样的工程固沙、生物固沙等对策,终于在荒漠上绘就出一幅幅美景,走出一条绿富同兴、科技统领的发展之路。在黄河南岸的沙漠地带,一字排开地建起了十几座花园般美丽的工业园区,远远望去,宛如一串闪耀在沙海里的珍珠。荒漠化治理也带富了沙区百姓,而今,不说治沙造林大户,就是沙区的普通工人,工资也颇为丰厚。
那天,我在沙海中的一片稻田旁见到了许多外国友人,他们兴奋地交谈着,议论着。当地朋友告诉我,这是联合国环境规划署组织的新闻记者采访团来库布其沙漠采风。我知道,库布其是世界荒漠化治理的典范,《联合国防治荒漠化公约》第十三次缔约方大会曾在这里召开,肯定了库布其沙漠治理模式。正是稻香四溢的时节,成片成片的稻田一直铺展到沙漠的脚下,收割机在田里往返作业。当地一位村干部告诉我,袁隆平团队来到了这里,尝试在盐碱地上种稻子,取得了大丰收。我望着稻浪滚滚的田野,不禁连连夸赞。那名村干部摆着手说:“咱这算啥?人家杭盖地已经是一片千岛湖了,是塞上江南哩!从观景台上一看,上百个西湖连成片哩!”她说的杭盖地正是前面讲到的我当知青时驻扎的地方。我决定重回故地,去看看沙海中的千岛湖。
驱车一路向西,进入了沙漠腹地。记忆中的沙漠已经不见了,一片片碧水在沙丘之间晃动,沙丘成了一座座岛屿,数也数不清,难怪被称为“千岛湖”呢!
沙丘上绿树成荫,建起了亭台,有游人在岛上漫步。碧水环绕的观景台上,竖立着花花绿绿的牌子,竟然是水生生态系统的介绍。岛上有个年轻人拿着网兜子来回跑动,上前询问,原来是水产养殖公司的员工,负责驱赶天上的捞鱼鹳。“别看这些家伙飞在天上,眼睛尖着哩,专吃在岸上晒太阳的小螃蟹。”小伙子说,“若不赶走,能把螃蟹苗子祸害光了。”我不禁感叹:“这里真成鱼米乡了。”“那可不,现在咱家乡好着呢!”他边说边往网兜里捡拾着小螃蟹,而后放回水里。
在观景台上,我见到了杭锦旗水利局的老樊。他告诉我,这些全是黄河水。“这是‘引凌入沙’工程,是变害为利哩!过去,凌洪可把咱沿河的百姓害了个惨,动不动就把地刮了,屋冲了。前些年,家家都在沙枣树上挂一壶胡油,凌水漫上来了,人就得上沙枣树躲水,全靠这胡油活命哩!”一听就知道,这老樊是个“沿河通”。
老樊告诉我们,自“引凌入沙”工程实施以来,流入沙漠腹地的凌水达四亿多立方米。这铺天盖地的凌水都涌向了库布其沙漠深处,将千百座高高耸立的沙丘环绕,形成了千岛湖。这千岛湖又与黄河退水渠打通——凌水在沙漠里千回百折后又大多退回黄河。水过地皮湿,凌水在库布其沙漠里留下一百多平方千米的湿地、湖泊。与此同时,分流凌水入沙漠减轻了汛期防洪压力,保证了黄河安澜。
老樊告诉我,千岛湖出现后,一下子出现了成百上千的水产养殖户:养鱼虾的、养螃蟹的、养甲鱼的……“咱这儿的内蒙古人过去光养牛羊了,现在捎带着把水里的生灵养了,一算账,这项收入竟然不比养牛羊的收入低……”老樊说完,笑意盈盈地望向远方,显然正沉醉于塞外水乡的美景。
我也放眼望去,那片片碧波下,是我们半个世纪前劳动、生活过的地方,我们曾在风沙中流汗、流泪。如今,轻风徐徐吹过,一波波涟漪泛起,闪着细碎的光。一只只鸟儿鸣叫着在水面上盘旋,有的直直扎入水中捕食。岸边,一片茂密的芦苇荡在风中轻轻摇曳,老牛从芦丛中探出头,发出几声“哞哞”的低吟。偶尔有鱼儿忽地跃出水面,闹出一些响动,四周很快又恢复宁静。谁能想到,大漠竟成了水草丰茂之地,美丽、静谧而又充满生机。望着黄沙之上的这片碧水,我的眼睛竟有些湿蒙蒙的……
我那咏不尽的库布其哟!
《光明日报》(2024年04月15日 0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