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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江(中国美术馆研究员、广州美院中国近现代美术研究所所长,中国美术馆原副馆长、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原所长)
一
王朝闻先生是新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和美学的开拓者与奠基人之一,也是有卓越贡献的雕塑家和艺术教育家。在70余年的艺术、学术生涯中,他出版了数十部著作,字数接近千万。他的文艺理论和美学著述,关注文艺创作实践中的具体问题,注重理论联系实际,把艺术创造和艺术欣赏融为一体,文字亲切随和,很切合艺术工作者和读者的诉求。
王朝闻主编的《美学概论》
王朝闻,原名昭文,后来取《论语·里仁》“朝闻道,夕死可矣”句中的两个字更名“朝闻”。1927年至1930年在成都求学期间,青年王朝闻开始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还写过剧本和中篇小说。在杭州国立艺专学习时,他创作了木刻《三等车厢》并送到上海参加“春地美术研究所展览会”,获得鲁迅先生关注。1935年,他根据鲁迅小说《伤逝》编绘了木刻连续画《噩梦》,第二年在全国木刻展览会展出。
王朝闻(1909—2004),四川合江人。雕塑家、文艺理论家、美学家。曾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华全国美学学会会长。
全面抗战开始后,他放弃学业,参加“浙江流动剧团”,加入中国共产党并投身抗日斗争,先后在浙江、湖北、安徽等地进行抗日宣传活动,画过大量抗日宣传画、连环画和漫画。连环画《姆妈》等作品,曾石印散发于群众之中,并发表在武汉《漫画》杂志上。后来,他到成都艺专任教员,任成都民众教育馆艺术部主任,创作了许多反映抗战生活的连环画、速写和文学作品。反映战地服务队生活的文学作品《二十五个中间的一个》和连环画《民族战士》中的一幅《囚徒》,先后刊载于《七月》杂志。
1940年,王朝闻奔赴延安,先在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美术工厂做雕塑,后在美术系任教。在此期间,他为延安中央党校大礼堂创作了大型毛泽东浮雕像,该作品虽已被胡宗南军队捣毁,但作为解放区美术的代表作之一,它已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留下不灭痕迹。
回顾王朝闻的生平,他首先是艺术创作的实践者。在他70多年的艺术生涯中,雕塑创作是很重要的篇章。新中国成立后,王朝闻为《毛泽东选集》创作了毛泽东浮雕像,为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创作圆雕《刘胡兰》《民兵》等作品。这些人们熟谙的作品,都已进入新中国美术经典的序列。
1948年冬,他同华北大学师生一起在良乡待命时,做出雕塑《民兵》草稿。1949年年初,进入北平参加接管北平艺专。后来北平艺专和华北大学美术系合并为中央美术学院,王朝闻先后任副教授、教授兼副教务长,为全校讲授文艺理论和创作方法课,又在雕塑系教创作课,兼任《人民美术》主编。《毛泽东选集》封面上的毛泽东浮雕像,即为此时所作。
二
1941年,王朝闻在延安《解放日报》副刊上发表了他的第一篇文艺短论《再艺术些》,以鲜明态度反对美术作品公式化概念化的倾向,这是他转向文艺学和美学的标记。他投身理论研究,首先是基于革命文艺事业迫切发展的需要。到1949年春,他开始在《进步日报》《人民日报》《文艺报》等九家报刊陆续发表美术评论,十个月内接连发表文章50余篇,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产生了很大社会影响。这众多文章于1950年结集成《新艺术创作论》一书。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继影响深远的《新艺术创作论》之后,王朝闻又接连出版了《新艺术论集》《面向生活》《论艺术的技巧》《一以当十》《喜闻乐见》《隔而不隔》等文艺论著。他的评论对象以造型艺术领域为主,也出入文学、戏剧、电影、曲艺、民间文艺、摄影等领域。他切入的视角独特新颖,注重理论联系实际,融艺术创造和审美欣赏为一体,尤以生动的文风、独特的见解和鲜明的个性而为读者喜闻乐见。他的理论发现,源于直接的艺术创造和间接的审美经验,富于实践品格,符合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原理,体现了明敏的鉴赏力,因而能在新中国的文化艺术界和美学界产生广泛影响。
1961年,王朝闻着手组织全国美学界骨干编撰高校文科教材《美学概论》。为此,他多次到北京大学等高校组织座谈会,了解教学上的需求和青年学子的兴趣。历经多年努力,由王朝闻主编、包含众多美学家辛勤努力的《美学概论》于1981年出版。此书至今已印行几十次,影响遍及几代学子。
在“红学”研究上,王朝闻也有重要成果。1980年完成的《论凤姐》,基于对极左思潮之下种种形而上学现象的观察和思辨,独辟蹊径,运用马克思主义原理,以王熙凤这一人物为轴心,阐幽发微展开层层递进的研究。由此,他系统地阐述了自己的美学发现。《论凤姐》出版后获得各界高度关注,众多评论认为,这一著作不仅有关“红学”,更是一部系统阐述文艺美学的论著,是难得的有感而发和有理论创见的新成果。
在改革开放后的20多年中,王朝闻对美学和艺术理论的研究趋向深化和系统化。这一时期他的研究重点,落在探讨审美关系中的审美特征特别是对审美主体心态的辨析,所关注的客体也不再停留于一般的文艺现象和文艺思潮,他更注重对审美关系和理论规律的揭示,从艺术欣赏和审美心态的角度切入,阐述思考和发现。这20多年间,他关于艺术审美特性与现实审美关系的著述,有《开心钥匙》《再再探索》《不到顶点》《了然于心》《审美的敏感》《似曾相识》《会见自己》《审美谈》《审美心态》《雕塑雕塑》等。
1952年,王朝闻由中央美术学院调往中宣部文艺处工作。1953年再调至中国美协,主编《美术》杂志,受中央文化部委托,参与筹组民族美术研究所。自此,他的工作关系一直在中国艺术研究院。
王朝闻对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建设有着独特贡献。1953年,文化部任命黄宾虹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当时称“中央美术学院民族美术研究所”)首任所长,王朝闻任副所长并主持日常工作。当时所内有专职人员20人,兼职人员16人。王朝闻依靠王逊、郭味蕖等专家,着重展开了三方面的工作:第一,研究中国绘画史与绘画理论;第二,研究中国绘画技法;第三,组织创作活动。这一批为新中国美术学学科和民族绘画发展奠下学术基石的前辈,在中国现代文化艺术史上写下了斑斓的一章。
20世纪80年代,王朝闻担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美术理论专业硕士、博士研究生导师。这一时期,他组织和领导了一系列国家重点研究项目,主编了《中国民间美术全集》14卷、《中国美术史》12卷、《八大山人全集》5卷。这些规模庞大的著述汇聚了学界成果,代表着当代中国学术领域的前沿水平。在庞杂的行政工作和社会活动间隙,王朝闻仍抓紧学术研究和写作,晚年推出了《东方既白》《一身二任》《趣与悟谐》《断简残篇》《〈复活〉的复活》《神与物游》《吐纳英华》《石道因缘》等著述。1998年,汇集了他60多年间主要著述的22卷本《王朝闻集》出版。此后,他仍继续推出新的著述。
1990年12月,笔者陪同王朝闻先生到广州出席纪念黄遵宪书画艺术展览座谈会。他在会上发言说,黄遵宪所说的“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很能代表他“足以自立”而且“具有明显的辩证色彩”的美学观,主张写“古人未有之物”、拓“古人未辟之境”,更是体现了艺术上的独创性,“这对于当代艺术家的自我创造而言,也具有示范的意义”。其实,王朝闻所强调的,未始不可以作为他的自况看。
三
1985年,笔者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部,在王朝闻先生门下攻读研究生学业,得以亲炙导师风采。他是如何指导青年学子的呢?有一次,他给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研究生部学刊》写了一段“导师的话”,文字不长,却很能说明他的想法:“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给研究生做导师的想法,和这两句话的内涵相通。在我看来,研究生的成长和成就,要靠他们根据自己的志愿和兴趣等特殊条件,对某些专业性问题作创造性的探索。导师的工作,主要在于因势利导,对研究生在观点方法方面给予帮助。”
他的“导游”方式,常常不是在黑板前正襟危坐给学生们上课。有时,他指着自己客厅里的古董或民间工艺品聊天,一下便谈到中外艺术史或民间美术审美特征之类的话题。有时,他随手拿起一本新出的书籍或杂志,话题会延伸到当时学术界许多热门的论争。他善于深入浅出,在不经意之间便能指出许多论题的症结。有一次,上门拜访导师,几个学生看到他新近在书柜里摆出了一块洁白光滑,如同一枚巨大鹅蛋的卵石,忍不住好奇问问来历,他因此兴致勃勃地谈了20多分钟,从卵石的来龙去脉,说到对称、比例、审美心理等一连串问题。记得那天,他头上戴的是一只传统的维吾尔小帽子,连带双手比比画画,生动幽默的谈吐引得我们忍俊不禁。笑声之后忽然明白,导师已经把几个重要的美学问题阐释过了。就这样,研究生期间的“课堂”常常都在先生的客厅里,这对学生们实在是一件乐事。朝闻先生有时宛如一个天真的孩童,高兴起来连说带唱,会来一段川剧或京戏,比画几个舞台动作。他说:“我把你们当朋友。”
王朝闻“导游”的教学方式,更多是用了因势利导的办法。作为导师,作为德高望重的长者,他从来不曾要求自己的学生照搬他的学术观点,反而鼓励学生“突破”他的见解。他一再建议我们应根据自己的特长和兴趣,选取美术史论领域的某一方面钻深钻透,力争拿出有价值的学术成果。尚记得,在几年学习期间他多次说到,在学术上要有自己的发现、自己的观点,要紧之处在于有所“突破”。这个“突破”,也正是他指导研究生修业的根本要求。殷切期望“青”能够胜于“蓝”,这是他的大家风度。
王朝闻是一位富于实践品格的美学家,也是一位具有真知灼见的文艺理论家。他一生坚持马克思主义文艺观,把全部光和热都献给了文化建设事业,为当代中国文化艺术树立起一座学术丰碑。其美学思想和学术建树,影响了几代文学艺术工作者,也是当今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值得重视的学术资源。
《光明日报》( 2021年06月21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