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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建勋(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研究员)

殷商甲骨文
今天我们谈论书法,经常会说一件书法作品的线条怎么美,或者说线条的质量怎么高。然而,这里的“线条”是一个当代概念,古人并不说“线条”,而是说“点画”。想想我们小时候,学习毛笔书法一般从楷书起步,先练基本点画,即横、竖、撇、捺、点、钩、提、转折等。如今,在传统的点画概念之外,又多出了线条概念,其实是用一个新的视角来看书法,也意味着书法的审美具有一种开放性,不同时代会有不同的解读方式。
书法的起源,可追溯至新石器时代的陶器刻画符号,如河南舞阳贾湖遗址出土的龟甲刻符,到了殷商,最早成体系的汉字——甲骨文走向成熟。殷商甲骨文最基本的构成单位延承了之前的刻画符号,均由线条组成。不仅殷商甲骨文,两周的书法也基本上是线条的艺术。一直到隶书的演化而出,于是在线条之外出现了多姿多态的点画。此后,从隶书演变而来的楷书,点画更为丰富,是五种字体中最为多姿多样的。行书也有点画,只是不像楷书这么分明。草书就更不分明了,因为草书主要是“以使转为形质”,像王献之、张旭、王铎等书法家笔下的“连绵草”,则几乎是“满纸线条”。所以,篆书与草书是五种字体中含线条成分最高的。
书法自东晋以来,审美走向自觉,从此,审美理念就像一个导航仪,引领着书法的发展,书法作品正是审美理念的实现。站在“线条”的角度来说,有什么样的审美理念,就会有什么样的线条形态与质感。伴随着审美的自觉,线条也越来越体现出书写者个体的生命力。人们常说“一叶知秋”,在书法中完全可以说“一线知人”。唐代书法理论家张怀瓘在《文字论》中讲道:“文则数言乃成其意,书则一字已见其心,可谓得简易之道。”意思是,一篇文章要用几句甚至多句文字才能表达出完整的意旨,而书法呢,只凭一个字就能显现出书写者的志趣与性情,真是很契合“大道至简”。一字已见其心,一方面表现在字的结构上,另一方面则表现在最基本的线条上。因此,书法成为最精致的心灵艺术。这种精致,可以体现在最微观的线条层面,书写者的内心稍有“风吹草动”,便可以传递到线条的形态与质感上。正如三国时期的大书法家钟繇所说:“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书法线条的丰富精彩,最终是“书写者”这个“人”赋予的。
书法的线条,在一般人看来,感觉很抽象。当然,书法艺术由于不像绘画那样“应物象形”——借助客观物象来入画,而是通过汉字书写进行艺术创作,因此确实比较“抽象”。例如王羲之的书法,被赞为“龙跳天门,虎卧凤阙”,并非真的把文字书写搞得像绘画一样,而是作品中有一种意象,让观者联想到此。对于这样抽象的书法线条,有一些比较常见的欣赏视角。

《兰亭序》局部
其一,质与妍。质即质朴,妍即妍美。就整个中国书法审美发展而言,最早呈现妍美的书家是王羲之,前人说“古质而今妍”,这个从古到今的转折点就是王羲之。王羲之书法的妍美,在线条中也可以得到体现,如王羲之《兰亭序》,具有一种温润如玉的清新透亮感,让我们不由得想到王羲之当年在会稽郊野漫步发出的感慨:“如在镜中游。”温润如玉,即是王羲之书法线条的质感。后世书法名家如赵孟頫、董其昌等人都在追求这种温润如玉的线条质感。将王羲之的行书与之前如西晋的行书对比,可以看到较大的差异。西晋行书的线条是另一种质感,如同顽石。这是质与妍的差异,也可以说是野与文的差异。相比于墨迹书法,石刻一路书法往往更多体现这种质野之趣,大家喜欢汉代摩崖石刻隶书《石门颂》,就是因为它的线条特别有质感、有野趣。

吴昌硕篆书对联
其二,直与曲。绘画、建筑、雕塑等艺术比较重视直线与曲线的不同美感,这一点在书法中也同样存在。如近现代名家吴昌硕与齐白石都擅长篆书,风格差异很大。一个明显的差异是,吴昌硕喜欢用曲线,齐白石喜欢用直线。吴昌硕喜好战国时期《石鼓文》曲线之美,一辈子在《石鼓文》上着力,最终形成厚重圆浑的风格;齐白石则是在汉代《祀三公山碑》上着力,最终形成了直来直去、恣肆淋漓的风格。
行书里的线条也有曲与直之别。如“宋四家”的黄庭坚与米芾,米芾说自己的书写是“刷”字,即运笔迅捷、直接痛快;他说黄庭坚的书写是“描字”,意思是不像他这样直接痛快。站在直与曲的角度来看,米芾的行书喜欢走直线,黄庭坚的行书喜欢走曲线。其实,在黄庭坚的审美看来,米芾的书法“如快剑斫阵,强弩射千里,所当穿彻,书家笔势亦穷于此,然似仲由未见孔子时风气耳”。这里提到的仲由,是孔子弟子子路。子路未入孔门前,性格刚猛粗率、锋芒外露。黄庭坚以此来比喻米芾书法,委婉地点出米字的不足,即书法笔势固然劲健,但带着几分粗率张扬,气韵上少了温润蕴藉之感。为了体现蕴藉含蓄之美,黄庭坚的行笔过程不走直线,而是从船工荡桨中、从《瘗鹤铭》中领悟到“一波三折”的笔法,因此用“曲线”来表现行书之美。不仅如此,黄庭坚还在整篇书法的章法上有意追求“曲线”之美,如他的草书《李白忆旧游诗卷》,几乎每一行的“行气线”都是“曲曲折折”的。这是黄庭坚独特的审美意识所致。
其三,虚灵与重拙。早在唐代,书法名家孙过庭就在他的《书谱》中谈到点画(线条)轻与重的不同美感:“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这一美感,在硬笔书法中是难以实现的。正如东汉书家蔡邕《九势》中所说,“惟笔软则奇怪生焉”,只有柔柔软软的毛笔才能写出“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的变化。
从晚明书家董其昌的行、草书中,我们特别能感受到线条的“虚灵”之美。无论是书法,还是绘画,董其昌在审美上追求“空境”,笔法精致细腻,在整体上以飘逸为主,因此线条如在虚空中曼舞。而清代碑派书法家的行书则走向另一端,整体上以“重拙”为特色。下笔厚重,线条不那么“顺溜”,显得生涩拙朴,如金农的行书。这其实也是帖派与碑派的审美差异。当然,二者并不是完全对立的,例如元代书法家杨维桢《草书题钱谱》,虚灵与重拙很多时候会并存在一件作品里。

祝允明草书《济阳登太白酒楼却寄施湖州》局部
其四,刚与柔。书法中,每一根线条都要有骨力,这是好作品的基本前提。不过,具体到每个书法家,对骨力会有着不同的理解。例如,初唐书法名家欧阳询与褚遂良,两位都以楷书见长。欧阳询的楷书《九成宫醴泉铭》,下笔斩钉截铁,棱角分明,线条显得比较硬朗;而褚遂良的楷书《雁塔圣教序》,笔画细瘦,委婉灵动,是一种柔中见刚的线质。明代的书法家祝允明,以草书见长。他写草书,喜欢用简约的直线,笔力极强劲,充分体现出线条的刚健之美,如《济阳登太白酒楼却寄施湖州》。而二十世纪草书大家林散之,最擅长用长锋羊毫在生宣上作书,如《草书自作诗轴》,线条柔和而又苍涩。若以武术作喻,一个像是外家功法,一个像是内家功法。
其五,动与静。书法的线条,离不开书写过程。书写的过程是动态的,书写动作完成之后留下的笔迹,表面上看似乎是静态的,但由于蕴涵了笔势的运动,因此也具有一种“动势”。这种顺着书写笔顺的“动势”之美,与舞蹈相似。欣赏书法的过程,也是欣赏“笔墨之舞”的过程。如怀素的《自叙帖》,我们要是顺着书写笔顺往下看,可以感受到每根线条里的速度与力度,正如《自叙帖》里收录的窦冀的诗句所说:“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又如戴叔伦的诗句所说:“驰毫骤墨列奔驷,满座失声看不及。”

弘一法师对联
书法里的线条,在审美属性上既有动态的一面,也有相对静态的一面。如近代高僧弘一法师,他那“弘一体”书法,堪为线条“静”之美的代表。他早年深得魏碑体的神韵,书写风格线条厚重有质感,“内容”非常丰富;而“弘一体”,是弘一法师本于修为做的一场“减法”,褪尽繁华,字形极简,线条极纯粹而静寂,似乎时间也在此停止了。
线条在每个书法家的笔下,虽然形态与美感各异,但并非就没有共性。事实上,我们在学习书法的过程中,主要是学习共性,兼顾个性。凡在书法上自成一家者,均是在学习共性的基础上,逐渐融入个性,形成自家艺术特点。所以,书法的线条,有些共性目标是必须遵循的。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线条要有立体感,不能呈扁平状。米芾曾谈到笔法与线条的关系:“得笔,则虽细为髭发亦圆;不得笔,虽粗如椽亦偏。”意思是,如果笔法正确,无论是细线条还是粗线条,看起来都是圆浑饱满有立体感。反之,如果笔法不对,线条即使写得粗如椽木,也是扁平如纸片,毫无立体感。这是线条审美的基本底线,也是笔法的基本要求——“得笔”。
那怎么才能算是“得笔”呢?前人有各种说法,核心的一点是运笔的过程要能“如锥画沙”,即笔尖无论怎么用,都时刻要在纸上“立”起来,就像跳芭蕾舞一样,不可“趴”在纸上。用米芾话说是“无垂不缩,无往不收”,这八个字,董其昌认为是用笔的终极真理。
可以说,每个书法家的书写过程都在享受“如锥画沙”的感觉,但由于个性、审美、时代、师承以及书写工具材料等方面的差异,每个人的笔下产生了不同的线条形态与质感。因此,纵观历代书法家的线条,可谓“人各一线”,各有特点,并没有一个标准的“数值”。
《光明日报》(2025年12月28日 12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