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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胜信
这个初冬,当南开大学迦陵学舍那两株从北京恭王府移栽的西府海棠飘落最后一片黄叶,这座中式四合院的主人——“中国古典诗词的渡引人”叶嘉莹先生如鹏鸟般直上云程。别名“解语花”的西府海棠啊,你可知我们担忧先生西去路上两袖寒?你可知我们怅恨花开太迟,先生再也不能“重来花底自沉吟”?
然而,就算叶先生再度几载春秋,我们就不会意难平吗?她若春天远去,我们会叹她未能等到在南开马蹄湖畔“独陪明月看荷花”;她若夏天远去,我们会叹她未能等到秋天的小紫菊“淡点秋妆无那恨”;她若秋天远去,我们会叹她未能等到“落梅花信今年早”。
叶嘉莹
是的,无关年岁,无关季节,只要她离去,我们就会怅惘。是她,用诗词在我们心间涵养出一片绿洲。
诗词拯救了她,她复活了诗词。
“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正是攀缘着诗词,叶先生走出覆盆之灾难,落井之绝望,硬是在荒芜中铺开一片绿洲。
叶先生一生经历了三次重击——
第一次是失母之哀。1941年,考上辅仁大学的叶先生刚刚开学,母亲去天津治病,谁知手术失败撒手人寰。那时候,父亲远在后方没有音信,沦陷区的两个弟弟需要照顾,她被突然失去荫蔽的“孤露”之哀所笼罩,一连写下8首《哭母诗》。次年,顾随先生来教唐宋诗。顾先生虽衰弱多病,但他在讲课中所传递的是强毅、担荷的精神。顾先生《鹧鸪天》中的“拚将眼泪双双落,换取心花瓣瓣开”和《踏莎行》中的“此身拚却似冰凉,也教熨得阑干热”,深深触动了她。叶先生一改此前多愁善感的诗风,写出了“入世已拚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的句子,表现出直面苦难、不求逃避的决心。
第二次是婚姻之殇。1949年及1950年,叶先生和丈夫在台湾的“白色恐怖”中连遭幽禁。出狱后,丈夫动辄暴怒。为了全家生计,叶先生承受着身心的双重压力。那时候,她喜欢那种把人生写得极度绝望的作品,仿佛只有这类作品,才能让她布满创伤的心灵产生共鸣。后来,她读到了王安石的《拟寒山拾得》:“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岂但我血流。我终不嗔渠,此瓦不自由。众生造众恶,亦有一机抽。……”叶先生想起了早年读诵《论语》时所向往的“知命”与“无忧”之境,她逐渐从悲苦中得到解脱。她要求自己不要怨天尤人,对郁郁不得志的丈夫要宽容忍让。
第三次是丧女之痛。1976年,结婚不满3年的长女与女婿外出旅游时,不幸发生车祸,双双殒命。料理完后事,叶先生把自己关在家中,以诗歌来疗治伤痛。她写下多首《哭女诗》,如“万盼千期一旦空,殷勤抚养付飘风。回思襁褓怀中日,二十七年一梦中”“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尽管写的时候,心情是痛苦的,但诗真的很奇妙。”叶先生说,“当你用诗来表达不幸的时候,你的悲哀就成了一个美感的客体,就可以借诗消解了……”也正是这个最沉重的打击,让叶先生对老师顾随曾实践的“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叶先生说:“痛苦到极点的时候,你反而有了一种彻底的觉悟,才真正会把自己投向更广大、更高远的人生境界。”
这个“更广大、更高远的人生境界”便是回到祖国,为古典诗词的传承奉献余年。从1979年到2024年,从55岁到100岁,整整45年,叶先生传递诗词的感发之力,邀不懂诗的人们一起来沐泳诗词这条生命之流。去年秋天,已住院的叶先生执意坐着轮椅回到南开,来到年轻人中间,像生命之流上渡引的船长一样摇橹振臂:“中华诗教播瀛寰,李杜高峰许共攀。喜见旧邦新气象,要挥彩笔写江山。”今年夏天,叶先生通过视频连线向前来祝寿的年轻人表露心迹:“我像一个蚕,‘不向人间怨不平,相期浴火凤凰生。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祝大家学习诗词快乐!”
叶先生的助理张静说:“每次去医院看望先生,先生问得最多的是‘身边又有什么好学生吗’‘学生们又写出什么好诗了吗’,病床上关注的仍是诗教传承。先生常感慨:‘我没有想到在我的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优秀传统文化的复兴。’先生走的时候,没有疼痛,带有希望,带有信心。”
此时,叶先生讲课时说的一段话回响耳际:“人生总是要离别,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欧阳修写了这样的词:‘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我们现在不要管明天的离别,今天还有花开,今天我们还在一起。我们只要把这个花都看遍了,那时候我再跟春风说我要走了,我就没有遗憾了。我对于你没有遗憾,对于花也没有遗憾,对于洛阳的春天没有遗憾,因为我真的享受了洛阳的春天。在你聚的那一刻,在你生的那一段,你好好地享受了吗?你好好地尽到你的力量了吗?这才是重要的!”
所以我们确信,赏尽芬芳、用尽力量的叶先生,没有留下遗憾。
她挥一挥衣袖,作别春风。穿过她衣袖的春风,会把一季荒芜,吹拂成满目新绿。
《光明日报》(2024年12月06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