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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静泉(中国作协会员)
老街就像养育儿女的父母,他们把孩子养大了,自己也老了。
一
老街的居民房是公家统一盖的青砖灰瓦房,一排一排的人字形房顶,就像一艘一艘倒扣的船,蒙着世纪的尘埃。排房两边的山墙上,有一个拱形的小通风窗,看上去很秀气,窗格子就像百叶窗,风从这边的通风窗进来,再从那边的通风窗出去,风来风去,能吹走仰层里的湿气,能防止木头屋架腐烂变质。
居民区里没有高大建筑,只有一座圆形水塔,高高地矗立在蓝天之下、大地之上。包着水塔顶端的白铁皮在空中闪闪发光。居民房上的灰瓦,就像32开的书卷成半圆,凹面朝上,下雨时流淌雨水。各家各户的房顶上,堆着乱哄哄的劈柴,每家用那些劈柴生火做饭,维持生计。排房与排房之间都是黄土地,那时候没有硬化地面。每隔一大片排房就有一条宽街,宽街的街面也是黄土地,走汽车走马车;街上没有下水道,下雨的时候,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样子。
冬天的时候,家家户户泼出来的水冻成了冰,上下学的孩子们一边走一边打滑擦儿,从校门出来,能断断续续地一路打回家去。孩子们在冰上抽冰猴,抽得冰猴唰唰旋转,抽得头上冒出汗来。每隔一大片居民区就有一个自来水龙头和一个公共厕所,那时候人们家里没有自来水,也没有厕所。
一条东西走向的马路,拦腰穿过老街,把老街分成南街和北街,马路南面叫南街,路北叫北街。马路边有一棵大柳树,树干上钉了一块木头牌子,上面写着“大柳树车站”,是一个长途汽车站。每天上午十点左右,长途汽车要在大柳树下停一下,但很少有人上下车,那时候的人不咋出远门,基本上是生在哪儿死在哪儿,过着近乎封闭的日子。那时候的老街,很少有外出打工的事情,人们围在父母身边,居家过日子,不管家里有几代人有多少人,也不分家,统统住在一起,互相照顾。当地有工厂和煤矿,孩子们在子弟学校上学,毕业以后多在就近的工厂或者是煤矿上班,就算是工作单位离家远一点,但上下班骑个自行车也就够了。
这片老街,坐落在农村和煤矿中间的一块大平原上,它的东面是广袤的田野,西边是绵延起伏的山峦,山峦里有十多座大型国营煤矿,号称百里煤海。虽然人们管老街叫城市,管东边叫农村,但实际上是没有明显分界线的。老街的东边全是庄稼地,还有大片大片的树林,有时候,猫头鹰会呼扇着翅膀飞到老街上来,也有老鹰也会呼扇着巨大的翅膀飞到老街上来,但似乎只是在老街的上空游览一下,很快又飞回树林里去了,大概它们知道城市不是它们生存的地方。
老街的南边有一条季节河,人们都管那条河叫山川河。河流来源于西边的山峦,每到春季,山里冰雪融化,河里就有了水,但水不会很大,是清亮清亮的样子,流出一种温柔的姿态;到了夏季下大雨的时候,那条山川河就真像一条河了,河水会汹涌澎湃,河面上翻腾着一尺多高的白色浪花,并且发出巨大的喧响,好像带来了山的呼叫声。
山是沉默的,但有可能发出巨大的声响。那时,人们会去岸边观看“刮山水”,也有胆大的人,他们往往身强力壮,跳进水里去捞东西,有捞到煤矿上用作支护井下顶板的木材,也有捞到炭块儿的,还有人会捞到猪羊。
二
有细心的人说,老街从南到北,要走一个小时,从东到西,要走四十分钟。这里是一个南北长、东西宽的长方形居民区。
住平房的好处是来往方便。有孩子过满月,有老人过寿、儿女订婚的人家炸出油糕来,这家送一碗,那家送一碗,碗里是半碗凉菜、七个油糕,油糕是送单不送双,七个油糕是取七上八下里“七上”的意思,上就是好。糕与高谐音,邻居们互相送糕,互相祝愿步步高升。夏天的时候,人们喜欢端着饭碗出来吃饭,你吃我碗里一口,我吃你碗里一口,街上的饭菜花样比家里多。有人在院子里摆下方桌,邀来好友,喝酒划拳。菜不讲究,酒是八毛钱一斤的高粱酒。划拳分“戴帽儿”划和“不戴帽儿”划,不戴帽儿的划法是直接出拳定输赢,意思是废话少说。戴帽儿的划法呢,就像唱歌一样唱将起来:天上的雷,雷打雷;地上的锤,锤碰锤……喊得邻居们都过来看热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每排房住十户人家,从南往北数,1至10号。3号4号是一间半房,8号是两间房。人们管两间房叫“双辈房”,一般住着三代人。家里没啥摆设,但地上都要摆一个大红洋箱,一家人的衣裳和被褥都放在洋箱里。那时候人们家里没有家用电器,也没听说过电冰箱和电视机,不过那时候即便有冰箱也没用,食物并不富余,根本轮不上冰箱来储存。家里的炕上都铺着一张大花油布,双职工的人家是从商店里买油布,买不起油布的人家捡来洋灰袋子,把牛皮纸一层一层粘起来,晾晒干,刷上油漆画上画,也是油布。油布都是大红大绿,一眼看去,喜气洋洋,红火热闹。家里围着炕,还要画一圈七八十厘米高的墙围子,画上有大禹治水、桃园三结义、白娘子水漫金山寺等故事,相当于皇宫里和寺庙里的壁画,展示着中国的民间绘画艺术。你进了谁家,谁家的墙围子上就有故事,谁家的家里也就有了故事。
田野里的蚂蚱扇动着火红的翅膀,经常会飞到居民区的上空来,发出特儿特儿的响声,孩子们跑着跳着逮蚂蚱。有一年夏天,蚂蚱满天飞,人们就用纱布做个网抄子,满天里舀,舀住蚂蚱炒着吃,满街都是炒蚂蚱味。人们高兴地说,蚂蚱虽小也是肉。那时,一个人一个月才供应一斤猪肉,人们平时舍不得吃肉,都是吃一点攒一点,把供应号攒到过年的时候买肉吃,能管饱地吃一顿蚂蚱肉也真是挺幸福的事情。豆腐是一个月一户供应三五块,也不是随便能吃上的。
三
结婚,是亲朋好友们最高兴的事情。人们平常吃不上肉,遇到吃请的时候,有的人在前一天晚上就开始控肚子了。人们去吃请,一个人上礼十块钱,就能吃上八冷八热的宴席,八冷是凉菜,八热是扒肉条、过油肉、焖鸡块儿、红烧猪肘子、红烧鲤鱼、红烧牛肉、黄焖丸子、扒羊肉等。宴席上的八个热菜要提前做成半成品,一碗一碗地码在笼屉里,要在贺喜前的头一天晚上用慢火蒸,蒸到第二天中午,要蒸一夜再加一上午。
中午十二点放炮,放完炮开席。炮声响起的时候,厨师就吆唤后生们站到灶台上,抬下一节一节大笼屉,大铁锅和大笼屉都是从大食堂借来的,厨子从笼屉里端出一碗一碗肉,再扣进盘子里。扣碗时要像变魔术一样快,慢了肉就凉了,就不好吃了。
厨子的手,是铁手,不怕烫,热气腾腾中,抓起一只碗,碗上盖一个盘子,“哗”一个大翻转,一滴菜汤不见洒出来,“哗哗哗哗哗哗”,翻出一道道圆乎乎的肉菜来,像不像变魔术那么快?这就是大同有名的八大碗。扒肉条是每盘十片,每桌十人,一人一片。肉丸子也是一盘盛十个,一人一个。
每桌还要上一盒烟十块糖,都放在小碟子里,糖烟碟刚一端上来,席长就一人发两根烟,一人发一块糖,碟子马上就空了。每桌的席长都是大家临时选出来的,都是要选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新娘子要给每桌的每一个人敬一杯酒,有多少桌都要依次敬到。
新郎官斟满酒,新娘子端起酒杯敬客人,客人让新娘子先放下酒杯,说是要给新娘子出个难题,如果新娘子能破解了难题,他就饮下这杯喜酒,如果回答不上来呢,就要新娘子满足他的条件他才能接下这杯酒。客人要给新娘子出什么条件呢?基本上都是围绕着烟和糖说话的,比如:你要是回答不上来,就给在座的人每人几根烟几块糖,还有屋子里看热闹的孩子们也要给几块糖。孩子们呢,尽管不是吃请的人,但他们却跟着新娘子沿桌走,就是为了挣那几块糖。不过也不能小看了那些要烟要糖的小条件,有那么多桌的客人要提出那么多的难题,新娘子肯定是不能一一答复的,这样下来,要给出多少烟和糖去?这时候就要考验席长的本事了,他得既能让客人们吃到糖,还得让东家少破费,他要把事情做到两全其美,让大家心里高兴就行了。
那样的很朴素的敬酒形式,似乎能够深入到每一个人的心里去,能让每一个人忽然高兴起来。那时候,人人都要烘托一下婚礼上的喜庆氛围,轮到给谁敬酒时,谁都要逗一逗新娘子。客人给新娘子出的难题真是五花八门,丰富多彩,有让说绕口令的,有让新娘子唱歌的,也有猜谜的。如果新娘子聪明机智,就能破解好多难题,日后也会被邻居们反复说起,说是谁家谁家可娶了个聪明伶俐的好媳妇!当年的婚礼习俗,反映出了人们的精神风貌和兴味取向。
办喜事前,东家要在墙根下垒起两三个大灶,再搭一个帆布帐篷做厨房。从职工大食堂借来大铁锅和大笼屉,笼屉一节一节摞得很高,像塔一样。东家跟相好的邻居们借房子摆宴席,要给一盒烟、十块水果糖做答谢。为了节省烟和糖,一般要在炕上摆一桌,再在地上摆一桌。厨子做一桌席,能挣五块钱,也给一条烟和一包水果糖做答谢。
婚宴前,相好的女邻居要去帮忙做席,剥葱、剥蒜、剥鸡蛋,切肉、切菜、切东西,厨子要她们怎么做她们就怎么做,那些女人被称作女帮厨。黑夜的时候,帐篷里吊着五百瓦或是一千瓦的大灯泡,发出白刺刺的光,照射着滚滚热气,那样的气氛可真是热烈。
四
老街上的母亲,好像也跟现如今的母亲有点不一样了。老街上的母亲,许多没有工作,她们的工作就是在家里做饭,她们做熟了饭,等孩子等不回来时,就走到就近的一些地方,走一走,喊一喊,听不到孩子的回应声便习惯地说一句,这个小兔崽子,又不知道死到哪儿去了。
等到孩子回来了,母亲便怒斥道,那会儿喊你,你咋不答应,你跑哪儿去了?孩子说没跑哪儿去,就在跟前来着。母亲便一把捉过孩子的胳膊腕子,用指甲在孩子的胳膊上划一下,划出一道印子来,母亲就瞪着眼睛骂道,你是不是又到水库游泳去了?孩子摇摇头说没去游泳。母亲啪一下打了孩子一个耳刮子,生气地说,还说没去游泳,胳膊上一划一道泥印子,你还能哄得了我?我老跟你说,不叫你去游泳不叫你去游泳,可你咋就不听呢?你要是淹死了,我不就没了儿子了吗?
可没有想到的是,母亲后来不是没有儿子了,是母亲留下儿子,自己先走了,反倒是儿子没有母亲了。
这个时候的儿子,总是想起母亲在老街上寻他吃饭的情景,尽管老街已经消失,但过去的时光难以忘记,儿子总是在记忆中的老街上走来走去,寻找着好久不见的母亲。
《光明日报》(2024年12月06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