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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北京作协副主席)
从2021年到2024年,经过3年的编纂,《百年文学中的北京》终于面世了。这套书由《小说中的北京》(全三册)、《散文中的北京》、《诗歌中的北京》3种5册图书组成。其中,《小说中的北京》分为《京城风景》《北京故事》《新北京人》3册。所收录的作品遵循生动、鲜活、好看、常读常新的原则,努力做到兼容并包、丰富多样,既有深入人心的经典,也有广受关注的新锐佳作。这套书致力于收录百年来一代代作家笔下的北京故事和北京风景,展现新的北京气象与北京风貌。
编纂这套书最深的感受是什么?我的回答是,编纂既是不断深入了解文学中的北京的过程,更是深入思考关于何为北京味道、何为北京气息、何为北京气象的过程。工作中,脑海里常常冒出各种问号,比如独属于北京的诗情和诗心是什么,比如不同时代的诗人们关于北京的难忘瞬间如何化为诗意,以及是什么使一代代小说家们写下如此之多的经典作品?在编纂的不同时期,我对这些问题有着不同的答案,而在编纂工作结束后,我的感慨则是,这既是关于何为真正的北京味道的解答,又是一次次不断认识北京生活,一次次重新理解北京城的过程。北京既是有着深厚传统和文化底蕴的古城,也是国际化的现代都市,新时代的风带来了新鲜的空气和生机。北京为一代代作家提供了丰厚的创作滋养,作家们则以笔墨建设着它的诗情、它的文心、它的文学气度、它的文学气象。
散文里的北京风景
《百年文学中的北京》中,我最早完成编纂的是《散文中的北京》。为什么首先从散文这一文体编起呢?因为散文自由、日常、随性,是更能和时代生活产生密切关系的文体。散文强调情感的真实、事件的真实、人物的真实,而正是对真实的强调,才会使北京风貌得以在散文中更为真实地保存下来。某种意义上,正是对久远而切近的北京的记录,古典与现代交融、不断发展变化的北京才得以在文字中留存,也才能引起读者们的共情。
编纂过程中,我通读了大量的散文作品,从老舍、废名、郁达夫、许地山、郑振铎、俞平伯、沈从文、张恨水、林海音,到汪曾祺、杨朔、史铁生;从《想北平》《苦念北平》《北平的四季》《上景山》《陶然亭的雪》,到《颐和园的寂寞》《老北京的夏天》《我与地坛》《紫禁红》等,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些作品虽然起笔和侧重点有所不同,但都着重讲述了北京何以令人难忘,讲述了北京为何如此迷人。
《想北平》是老舍的散文名篇。北平之于老舍意味着什么呢——“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黏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蜻蜓一直到我梦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每一小的事件中有个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个北平,这只有说不出而已。”因为最初的知识与印象都得自北平,所以,老舍先生说:“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与脾气里有许多地方是这古城所赐给的。”对于他而言,北平的美好是墙上的牵牛花,是墙根的靠山竹与草茉莉,是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黄瓜、菠菜,也是“雨后,韭菜叶上还往往带着雨时溅起的泥点”。远在异乡的老舍先生,念起的不是那些轰轰烈烈的大场景;相反,是那些北京城里寻常的风物与细节构成了他真正长久的思念。
事实上,在散文里,我们会看到,正是那些亲切而又日常的风物共同构成了作家笔下的北京风景与北京记忆。林海音在散文中形容自己之于北京的情感是“苦念”。怎么能不苦念呢,“童年、少女,而妇人,一生的一半生命都在那里度过。快乐与悲哀,欢笑和哭泣,那个古城曾倾泻我所有的感情,春来秋往,我是如何熟悉那里的季节啊!”她的回忆里盛满春天中山公园的芍药牡丹;夏季她喜欢看暴雨,看“雨后的红墙和黄绿琉璃瓦”,喜欢雨后在北海划船;秋天则是“看红叶,听松涛,或者把牛肉带到山上去”,吃真正的松枝烤肉;在北京的初冬里,朋友们围炉夜话后,买一个赛梨的萝卜来消夜,也是她美好记忆的一部分。
与老舍和林海音不同,邓友梅看到的是日新月异的北京。“站在高处一看,北京城高楼林立,交通道立体交叉,霓虹灯五光十色,喷气机腾空入云,别是一番景象。不管你对旧北京外观的改变有多少怅惘,也不能不对新北京的建设者怀有敬意。”邱华栋笔下的北京,则进入了加速度,“在这新旧交相混杂的文化气氛中,有更新的因子在这里创造新的文化。这是一座古筝与摇滚交相混杂的城市,这种节奏让老年人在立交桥下扭起了秧歌,让年轻人的肉体像带电一样在午夜狂跳迪斯科。这就是北京,它总想把你带到太阳出发的地方。”北京如同一个“梦想的培养基”,各种梦想“在这样的培养基上茂盛地生长”。读这些散文会想到,每一位作家写北京时都有他的取景器。取景器的不同使每一位作家所见不同。于是,同是写北京风景,触动人心的细节和风光便也迥异。比如,对于郁达夫而言,故都的秋是好的,许地山则喜欢景山。“五月的北平”对于张恨水构成吸引力。郑振铎的《北平》,谈起的则是沙尘暴之后的风景。谁能忘记史铁生的地坛呢?自从《我与地坛》发表后,地坛便与史铁生的名字永远连在了一起。某种意义上,地坛的味道便是北京的另一种味道,幽深而让人别有所感。正是在地坛,史铁生成为史铁生,他在这里有许多顿悟时刻。
在肖复兴笔下,老北京最迷人的是“夏天”,老北京的夏天里有许多关于端午、关于七夕的美丽传说,而夏天总能让这些美丽的传说“生龙活虎”起来;北京的夏天里有冰,“冰窖厂一直存活于北平和平解放之后,那里还在存冰、卖冰”。北京夏天的美味莫过于奶酪、酸梅汤、果子干。尤其是那家卖果子干的店家,“柿饼的霜白,杏干的杏黄,枣的猩红,梨片和藕片的雪白,真的是养眼。关键是什么时候到那里吃,果子干上面都会浮着那一层透明如纸吹弹可破的薄冰”。而在《北漂记》中,袁凌则写的是他在北京的迁徙。我尤其难忘他在京郊所看到的风景:“秋深的时候,收割机开进了苜蓿田,田野四处飘散新鲜草茬的气息,刈割过的草地空空荡荡……”苜蓿是关于北京散文的作品里很少提及的植物,它来到了袁凌笔下,盛开在北京的郊外,它代表了北京味道的丰富、芜杂和扩充。袁凌写出了一些外地青年在北京的漂泊感。
2022年,在编纂完《散文中的北京》后,我曾经写下过自己阅读这些散文的真切感受:“读这些散文,有如坐上了时光机一般,随着作家们游览北京,感受它的四季风光流转,饱览它的美食风味;来到烟火气的四合院,见证北京生活的变迁。作为读者,会想到不计其数的定居或旅居于此的作家们,会想到一百多年来,中国乃至全世界有那么多著名作家在这里居住、生活,你也会想到这座大城的包容性和开阔性,今天,北京与巴黎、纽约一起都构成了世界意义上的文学之都。”今天想来,感慨也是同样的。当然,我要特别提到的是,《散文中的北京》出版两年多来,受到了广大读者尤其是青少年读者的喜爱,成为许多中学生朋友们的必读书。甚至在一次讲座结束后,一位中学语文老师告诉我,《散文中的北京》是百年来中国作家关于北京生活的同题书写。它所产生的广泛影响是我未曾想到的。有一次我在咖啡馆里等朋友时,不经意看到隔壁桌旁一位女青年在读这本书(因为那红色的封面太醒目了)。那一刻,我的内心充盈了幸福之感,真希望这些散文所写的北京风景能给她带来愉悦,也祝愿她因为这本书对北京生活有更深的爱和体悟。
北京故事与新北京人
与散文中的北京生活相比,小说中的北京更为复杂。关于北京的作品何其多,但因为篇幅所限,我们最终收录了百年文学史上关于北京的中短篇小说作品47篇,从鲁迅、郁达夫、老舍、沈从文、林徽因、汪曾祺等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开始,直到当代文坛最活跃的80后、90后作家;从《伤逝》《微雪的早晨》《窗子内外》《断魂枪》到《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辘轳把胡同9号》《安居客》,从《顽主》《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永远有多远》《手上的星光》到《如果大雪封门》《世间已无陈金芳》……在这些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烟火气十足的胡同日常、熙熙攘攘的都市生活、外省青年的奋斗与拼搏……某种意义上,我希望北京城里最为热气腾腾的生活在这些小说中留存。
读《小说中的北京》与《散文中的北京》感受极为不同,一方面是因为小说是以虚构为主的文体,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它与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及故事有关。所以,阅读与北京生活有关的小说,既是与一座伟大、历史悠久又日新月异的城市的不断相遇,也是与一个个鲜活生动、具体可感的人相识与相见的过程。
今天,老舍这个名字早已和北京话以及深具审美风格的《骆驼祥子》《月牙儿》《四世同堂》《茶馆》等作品连接在一起了。老舍以他的耳熟能详的作品为北京话建造了文学的城堡,这里的北京话洪亮、清脆、好听,有迷人的节奏感,同时也有强烈的平民特征和民间气息。为什么《茶馆》盛演不衰,为什么《四世同堂》《骆驼祥子》《月牙儿》拥有广泛读者?因为它们表现了平民的内在精神,发掘了北京话的内在神韵。当我们想到北京话,就会想到老舍,想到他笔下的祥子、虎妞、小福子、祁老太爷等现代文学长廊里的人物,就会想到独属于他们的声音和腔调。换言之,老舍及其京味作品的魅力在于,他发掘出一种百姓语言并使之与广阔的平民生活紧密相连,互为表里;他使北京话深具文学意义与文学光泽。《小说中的北京》收录的是老舍发表于20世纪30年代的短篇代表作《断魂枪》,它以北京话及北京俚语书写了传统武术与传统习武者的命运。某种意义上,新文学史上的老舍与他所使用的语言之间达成了水乳交融的关系,他建立起了自己独特的语言地标。
说起北京人,我们还会想到刘恒《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小说写的是北京四合院里最普通的百姓生活,乐活,自在,知足。刘恒挖掘出北京人生活中的“贫”。这是速度和密度都极高的对话,刘恒加快了北京话的速度,重现了一种“贫”,张大民简直“贫”得让人忍俊不禁,但同时又有一种质朴、诚恳和实在劲儿,而正是在通篇的“耍贫”中,张大民和他的家人们战胜了生活中的一个个困难而不断向前奔。由此开始,刘恒成为广受关注且深具代表性的京味儿作家——一方面他继承了老舍语言中的平实、质朴、乐观,另一方面也为这种语言提了速,从而更突显了北京人生命中的韧性和达观。“贫嘴”是张大民的生活方式,也是他的生活态度,他以“贫嘴”为乐,也以“贫嘴”表达爱恨,更以“贫嘴”的方式稀释劫难,度过人生困境。《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之所以成为当代文学史中重要的中篇小说,在于刘恒由“贫嘴”入手,挖掘出了张大民身上独有的属于民间百姓的精气神儿。
说起那些难忘的有关北京精神的小说,必须提到铁凝的《永远有多远》。这是当代文学史上深刻探索何为北京味道与北京精神的重要作品,它虽然没有使用北京方言写作,但深刻描绘了北京精神。生活在驸马胡同的“仁义”姑娘白大省,热情、宽厚、待人真诚,以忍让仁义为美德,但面临着一次次背叛与失去。小说中,白大省的仁义美德与她所生长的城市以及城市的质地是共生共存的。“北京若是一片树叶,胡同便是这树叶上蜿蜒密布的叶脉。要是你在阳光下观察这树叶,会发现它是那么晶莹透亮,因为那些女孩子就在叶脉里穿行,她们是一座城市的汁液。胡同为北京输送着她们,她们使北京这座精神的城市肌理清明,面庞润泽,充满着温暖而可靠的肉感。她们也使我永远地成为北京一名忠实的观众,即使再过一百年。”小说将一位北京姑娘的故事与北京城市风貌之间进行连接,完成了深具文化意味的相互映照。《永远有多远》发表于1999年,正是世纪交替之际,作家所思考的,是以胡同文化所代表的仁义精神在经济全球化时代里所面临的处境,今天的我们如何理解传统,如何承续传统。
近20年来对京味文学进行过拓展的作家中,叶广芩深具代表性。许多研究者都指出,在一系列与京剧曲牌有关的作品里,叶广芩借用传统京剧的曲目,将戏曲元素纳入小说空间中。通过将戏里故事与人物际遇互相镶嵌、互为镜像,叶广芩使久远的京剧来到了当下和此刻,那些民间的、胡同的和大杂院的生活与久远的皇族故事、属于故宫和紫禁城的传说混搭、糅杂在叶广芩的文本里。当诸多研究者慨叹新世纪京味文学后继乏人时,叶广芩以其持续不断的写作令人印象鲜明,念念难忘。在《小说中的北京》里,我特意收录的是叶广芩的《梦也何曾到谢桥》,它是以儿童视角回顾民国时期以来旗人世家金家的家族故事。新一代作家中,石一枫是最擅长以地道的京味语言将故事讲得引人入胜的写作者,他能敏锐触摸时代脉搏,《世间已无陈金芳》让人百感交集,那是一位北京本土作家对北漂女性陈金芳际遇的理解与思考。
京味语言是百年小说北京味道的显在特征,另一些潜在的北京味道则体现于作品的字里行间。林徽因的《窗子内外》以“窗内”与“窗外”相结合的视角,讲述了20世纪30年代的酷暑中的一天里不同阶层的人生;刘绍棠《小荷才露尖尖角》书写的是京东运河两岸的风物与人情;肖复兴的《岔路口》以一个岔路口为取景器,写下一些被人遗忘的城市角落;刘心武的《公共汽车咏叹调》关注的是一辆公共汽车在西单站从停靠到再次发动,小说家饶有兴味地将之视为日常生活的“咏叹调”;汪曾祺的《安乐居》则凝视“安乐居”里的食客们,为每一位普通人物立传。读这些书写北京的小说会发现,这些不使用北京方言书写的小说,也深具北京气质,那些城市地标和北京人的生存状态潜在提示读者这些作品里的北京特色——写下北京城里那些具体而微的生活,是小说家们为百年北京共同弹奏的悦耳动听而又别具质感的时代变奏曲。
变革中的北京与新青年
京味文学的固定概念,常常使人拘囿于北京人写北京的认知。其实,以外地人视角书写北京,会为北京文学带来意想不到的活力,以及生气勃勃的气息。北漂叙事是《小说中的北京》的重要脉络,这些作品里,写下了外省人如何在北京扎根、如何融入北京的际遇。或许可以把鲁迅的《伤逝》作为北漂叙事的缘起。小说创作于1925年,所写下的是外省男青年涓生和女青年子君之间爱情的幻灭。吉兆胡同里的点滴最终磨损了爱情,“爱要有所附丽”成为《伤逝》的主题。困顿之下,爱情如何时时更新,这是一百年前青年面对的爱情难题,在今天依然有现实性。《微雪的早晨》中郁达夫关注的是青年学生在北京的求学,沈从文在《生存》中所写的则是外来青年吴勋的内心困境。
在这个脉络里,我们看到一代代作家对于北漂人群的关注。2000年以来,徐则臣书写了一系列外省青年在北京的故事。在《重构人与城的文学想象》一文中我曾经写过,对于北京城里特殊人群的关注使徐则臣的北京书写“脱颖而出”:“他的笔下显现出了与老舍那京腔京韵迥异、与王朔式京城文化完全不同的文学想象。那是作为美好愿景的北京,那是作为攀比对象的北京,是作为奋斗目标的北京……关于北京的想象、传说,与许多在奔跑着的族群一道,构建了徐则臣关于人与城的陌生想象。”《如果大雪封门》中,跑步的“我”和等待一场大雪的打工人林慧聪,其实都是怀揣着梦想来到北京的青年,在北京生活是他们的美好愿景与奋斗目标,小说书写了北漂青年们的精神世界。近20年来,青年一代作家纷纷写下了关于外地人在北京的诸种生活故事,比如付秀莹的《花好月圆》,刻画在茶馆打工的乡村青年女性内心的震动;马小淘的《毛坯夫妻》聚焦那些留京工作的普通年轻人,如何一起面对生活压力,一起过日子相互取暖;孙睿《抠绿大师》中,“我”和宝弟是影视行业的“北漂”,他们在不同的剧组之间来回奔波;蒋在的《外面天气怎么样》则叙述了月光族室友等北漂青年拮据的日常。这些作品深切展示了新一代青年在北京的多样生活状态。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王蒙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关注青年人的困惑,小说呈现了富有思考力的青年林震的成长,也写下了新中国青年的品质与信念;宗璞的《红豆》书写了解放前夕北京校园里大学生恋人江玫与齐虹之间的爱情抉择;浩然的《喜鹊登枝》则以一对好青年自由恋爱的故事贯穿始终。进入新世纪,我们的青年生活发生了何种变化?孟小书《深秋北京》写的是电台DJ、摇滚乐评人、影视编剧等新兴职业的青年生活,以及青年男女热烈又复杂的情感,是当下青年情感世界的斑驳影像;马亿《莫兰迪展》以即将开幕的莫兰迪艺术展门票售罄为契机,书写了一位年轻男子与一位哺乳期女人在夜晚的相遇,开始了关于情感生活的反思……这些作品是我们时代青年人丰富文化生活与情感故事的鲜活呈现。
将百年北漂叙事与青年叙事并置会发现,一位青年如何在这座大城里立足,是百年来作家们所共同关注的问题。这些作品刻下的是一代代青年在这座城市的苦闷、彷徨、怅惘以及理想与奋斗。而来到北京的青年人为这座城市带来了新气质、新气象,他们成为一代代新北京人。事实上,这些青年人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隐在地说明北京何以宽广与多样,也隐在地说明了这座城市何以深具活力,何以具有无限可能。
读这些小说,我想到一座伟大的城市与写作者的关系。城市塑造着在这里居住的小说家们,影响他们的写作趣味和写作见识,同时小说家也以写作的方式为城市赋形,书写着这座城市的味道、气质、气象,勾勒着这座城市的形象。
北京的诗意与文心
如果不是编纂《诗歌中的北京》,我没有注意到会有那么多诗人写下关于北京生活的诗篇。对于我而言,寻找不同时代诗人对于北京生活的书写,便是领略百年北京的诗意瞬间。从沈尹默、胡适、刘半农、康白情、徐志摩、废名、林徽因、卞之琳、冯至开始,直至80后、90后新锐诗人……这些有关北京的诗歌佳作,有关于历史的遐想和时代变迁的感悟,也有关于个人心境的内省与沉思。读这些诗作,有如和诗人在百年时空中穿行;在仲夏什刹海的清晨,在云淡天高的晚秋天气,在北京古司天台下,在王府井,在颐和园,在东四十条,在新街口,在八大处,在怀柔,在国家大剧院,在中国美术馆,在皮村,在胡同里的菜市场,在地铁5号线上,在工作间隙……我们和诗人们共同感受那些期许、悸动、忧伤、欢笑、向往。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诗心”。虽然这些诗作风格和审美追求并不相同,但都在抒写一种思念、一种怀想、一种内省;都在写下这座大城的古老幽静、现代繁华,也写下它的新锐先锋、朴素日常。一个个有关北京的诗意瞬间,最终汇聚成的是对“北京为何令人难忘”的回答。
不同文体里的北京形象其实是不同的,如果说百年文学史是奔流不息的长河,“小说中的北京”所展现的是与北京有关的鲜活人物与故事,那是属于长河的浩荡与旖旎;“散文中的北京”收藏的是有声有色、有趣有味的北京风情与风物,那是属于长河的波涛、海浪与猎猎风声;“诗歌中的北京”所收录的则是北京的诗情与诗意,是长河的气息、浪花与粼粼波光。但是,无论是小说、散文还是诗歌,共同的感受便如我在《散文中的北京》序言中所说,“北京变化太大了,是读这些作品的最大感慨,同时感叹变化时也会觉得内在里有些东西并没有变。字典里或者词条里的北京,有着它固有的内涵,而真正的北京是鲜活、生动、丰富的,也是不断生长的,读这些作品会看到更为真切的北京,一个亦古亦今的北京,会看到有情有义的北京,会看到有声有色的北京,也会看到有趣有味的北京,尤其是看到浩大北京的‘毛细血管’,正是那些毛茸茸富有质感的细节的存在,比如那些花草瓜果,那些日常点滴,那些人情事理,才是北京之所以是北京的底色。”
当然,我也要特别说明,编纂《百年文学中的北京》的3年多来,我深刻意识到,书写北京的文学作品数量庞大而编选篇幅却总是有限的,作为编者的遗珠之憾终究无法避免。好在,关于北京的书写是“正在进行时”,那么,编纂北京文学作品选的工作也势必是一项未竟的事业。同时,我也期待更多人参与到这项工作中来,不断探索和创新,将更多优秀的北京文学作品纳入视野,共同推动这项未竟事业的蓬勃发展。
那么,回到前面的问题,什么是真正的北京味道?也正如我在《小说中的北京》序言里所说:“北京有它地道的烟火气、都市气,那味道是纯正的、澄明的、清澈的,是由伟大的传统所构建的;与此同时,北京也有它的辽阔、浩大,日新月异,那味道是丰富的、驳杂的,生生不息的,在读小说中的北京时,我无数次想到,北京味道永远不只是北京味道,它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光明日报》(2024年12月06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