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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洪迎华(厦门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古诗文有很多写酒的经典诗句脍炙人口,涉及的酒名物众多,如“旨酒”“清酒”“美酒”“薄酒”等。其中情感蕴含最丰富、使用最频繁的非“浊酒”莫属。“浊酒一杯家万里”“一壶浊酒喜相逢”等诗句,早已融入我们的生活。
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已出现被视为浊酒的“醴”,如“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以御宾客,且以酌醴”“曾孙维主,酒醴维醹”,“酒”指清酒,“醴”即色浊味重的甜酒,二者用于接待宾客和祭祀,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到了西汉邹阳《酒赋》那里,浊酒的地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中曰:“清者为酒,浊者为醴;清者圣明,浊者顽騃……庶民以为欢,君子以为礼。”在赋予酒之清浊以政治意味时,也赋予了贵贱之别。曹魏时期,有以“清酒”为圣人、“浊酒”为贤人的称呼,酒之清浊与高下的区分亦显见。
存世诗文中,“浊酒”最早见于魏晋之交时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嵇康将“浊酒”“弹琴”并举,意在表达任真疏放、傲世避俗之志趣,以此声明不愿出仕、“越名教而任自然”(《晋书·嵇康传》)的政治立场。早年他与诸贤宴集作《酒会诗》曰:“临川献清酤,微歌发皓齿。素琴挥雅操,清声随风起。斯会岂不乐,恨无东野子。”“清酤”即清酒,不管清酒还是浊酒,在其诗文中往往与琴并举寄以优游隐逸之趣尚。加之其他名士阮籍、刘伶等常以弹琴长啸、纵酒昏酣示其遗落世事、轻蔑礼法之意,“琴酒”自此成为名士高雅洒脱风度的象征。“步兵未饮酒,中散未弹琴”(庾信《拟咏怀二十七首》其一),后人仰慕魏晋风流,多言其琴酒;“幽兰独夜清琴曲,桂树凌云浊酒杯”(王绩《北山》),文士表达风流自赏、高情雅趣,亦以琴酒为标物。因“浊酒”和“清酤”“素琴”一样,只是竹林名士生活场景的点缀、言说志趣的媒介,并未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且相较而言,“中散琴”在嵇康身上更具代表性,陆龟蒙《酒杯》即谓:“叔夜傲天壤,不将琴酒疏。制为酒中物,恐是琴之馀。”所以“叔夜杯”之浊酒在后世并未产生经典化的影响。
东晋陶渊明的田园归隐及第一次大量以饮酒为主题的诗歌创作,使“酒”褪去《诗经》中承载的礼乐色彩成为诗的典型意象,同时“浊酒”也被赋予极强的精神内涵。其《时运》曰:“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黄唐莫逮,慨独在余。”但他“不解音律”,故“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萧统《陶渊明传》),真正会其心的是浊酒,谓“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己酉岁九月九日》)、“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饮酒二十首》其十九)、“虽有荷锄倦,浊酒聊自适”(《归园田居》其六)。在不为五斗米折腰归耕田园的陶渊明笔下,酒可以消解他身体的疲劳、内心不得志的苦闷、贫富交战的矛盾心理,让自己在田园中寻找到乐趣并从中汲取精神的力量,故而“浊酒”凝聚着田园之乐、自然之爱,以及自适自足、平淡真淳、安贫乐道、物我两冥的精神境界。因其诗中酒多为浊酒,个中“有真意”“有深味”,“陶令酒”“彭泽酒”这隐含着浊酒意味的名词成为渊明精神的化身。“醉坐自倾彭泽酒,思归长望白云天”(孟浩然《和卢明府送郑十三还京兼寄之什》)、“浊酒寻陶令,丹砂访葛洪”(杜甫《奉寄河南韦尹丈人》)、“千载订交陶令酒,一编结伴乐天诗”(李汝振《再答荫伯来诗二首》其一),无不借其诉说对陶氏风神的倾慕。在“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钟嵘《诗品》)陶渊明的影响下,后世诗文中的浊酒也多具亲切、不拘、真朴、闲适等饮者情味,如“可惜莺啼花落处,一壶浊酒送残春”(白居易《快活》)、“数亩荒园留我住,半瓶浊酒待君温”(苏轼《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不言陶而自带陶氏色彩。
到了唐代杜甫,浊酒与其辗转飘零的生命境遇相交融,情感蕴涵发生了变化。途穷失意的杜甫曾学陶令以诗酒自遣,曰“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可惜》),其蜀中诗“苍苔浊酒林中静,碧水春风野外昏”(《绝句漫兴九首》其六)、“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客至》)甚至有几许陶家风味。但他酒杯中更多沉潜的是漂泊之苦、家国之悲,“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不见》)、“漂泊犹杯酒,踟蹰此驿亭”(《又呈窦使君》)、“飘零还柏酒,衰病只藜床”(《元日示宗武》)、“客泪闻歌掩,归心畏酒知”(《寒食夜苏二宅》,见《全唐诗补编》),这些酒虽未明言是浊酒,但从其家贫及个人经历来看,当多为浊酒。对杜甫来说,它不仅是排遣物,更像颠沛流离时互知心事的患难友。以酒作结、将穷愁潦倒化作酒后之叹也是杜诗常见的模式,如“射洪春酒寒仍绿,极目伤神谁为携”(《野望》)“剑南春色还无赖,触忤愁人到酒边”(《送路六侍御入朝》)“酒阑却忆十年事,肠断骊山清路尘”(《九日》),其中最有名的当数大历二年秋在夔州作《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诗人纵目高台,天地时空俯仰间,不禁忧时伤老、百感交集,末将“艰难苦恨”与播迁“潦倒”收束于白发弥添、酒杯难举这一形象,胡应麟《诗薮》曰:“只如此软冷收之,而无限悲凉之意溢于言外。”
杜诗之“浊酒”饱含无尽的愁思和深切的家国忧患,因“诗圣”之影响,此后浊酒不仅与贫困潦倒结下难解之缘,亦成为后世诗词曲抒写风尘旅思、家愁国恨乃至苍茫时空、古今伤怀的常用意象,与“陶令酒”抱朴归真的隐逸主题并驾齐驱,甚至更为常见,如“浊酒一杯家万里”“羁思都凭浊酒杯”“好事谁携浊酒杯”“湖海风尘浊酒杯”“浊酒不销忧国泪”“苍凉浊酒杯”,不胜枚举。这首先归因于杜甫的文学地位和文化影响自宋以后日趋走高,其次,也与《登高》一诗在明清时期备受关注和推崇有关。胡应麟《诗薮》谓此诗“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自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杨伦《杜诗镜铨》赞其“高浑一气,古今独步,当为杜集七言律诗第一”。虽尾联“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学人评价不一,或讥其卑弱,惜其板对,或曰“结凄壮”(何焯《义门读书记》),但这种争议在客观效果上无疑更加扩大了诗句的流传和影响。再者,《登高》一诗本身融合了秋怀、登高、九日、流迁多重文学主题,在内容情感上有极强的涵括力,后世作者可在各个主题中予以吸收借鉴。而且,以“浊酒杯”收束全篇成为后世七言律诗常见的一种模式,如“遥知兄弟持螯处,念我还停浊酒杯”(徐中行《九日洪山寺登高怀于鳞明卿元美兄弟》)、“嵇生自笑颓唐甚,潦倒风前浊酒杯”(张问陶《汉阳经历李廉溪时时相招痛饮因为长句》)、“清商慷慨燕歌发,潦倒吾庐浊酒杯”(王士禛《秋日漫兴四首》其一)等,化用痕迹甚显,杜诗影响可见一斑。
既能表达任真、隐逸之个性自由,又能融括身世与时事、个人与家国、历史与现实等深沉凝重的社会情怀,这两条对立的情感主线能在“浊酒”意象中并行不悖,一方面与“浊”这一哲学概念本身具有真、朴、浑、厚等丰富蕴涵有关,另一方面则源于诗人生命境遇与生命情怀的差异。如果说渊明的“浊酒且自陶”以安贫乐道、高蹈拔俗的人格魅力在独善之义上给人以力量,那么杜甫的“潦倒新停浊酒杯”则以悲天悯人的仁者之心在淑世情怀上示人以感召,两者以不同的诗酒风流共同表现出古代士人热爱生命、关怀现世的人文精神。
《光明日报》(2024年11月25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