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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故事】
作者:景凤鸣(吉林省作协副主席)
壹
车随山转,路随江行。具体的海拔与纬度,耳膜是有体会、也有记忆的。爬高、盘绕、缓坡、下行。终归是长白山脉,即便是山谷,也有相当高的海拔。
长白、临江、集安,几座边城,是吉林的南端,也是鸭绿江流经的区域,说成挂在边境的彩链也行。贯穿彩珠或宝石的,便是逐渐热起来的331国道。
插图:郭红松
当然放眼国内,这条国道贯穿的县域太多,山景、江景、村景、市景,各类彩色交织叠加的部分,主要在东北段,尤其在鸭绿江与图们江畔。
车在山脉与江水边穿行。任何奇异的风景,都吸附于车轮的运转之中。此时,我已经到了我国的边境。
我所参观的民宿院落,屋脊以下、连着山坡的房后坡,被顺势改建成平缓的看台。我坐在看台上,看着山坡上的果园中,人们兴致盎然地收割青菜。看他们身披的朝鲜族五彩裙,化作一条条彩带,在人群中穿过来又穿过去。每个人的头顶、鬓侧、胸前、腰际,均是盛开的李花、桃花、苹果花、梨花。
疏密有致的果园,任何地方都要有阳光照耀,让风全方位地吹进来。
果园顺着山坡与地势向远处铺去,一直铺到坡的转弯处,向村落与街路铺去,渐与干净的街巷、齐整的房屋、木质门窗、翘檐黑瓦融在一起。若是此时下了雨,你甚至可以光脚在街上、栈道上闲逛。对于任何小憩者与暂居者,这才是足够的休闲。
在雨后的树林石径或木栈道,迎面而来大团的湿润空气,我赤脚或趿着拖鞋漫行。放在任何一地,这样的环境实属难得,更何况山巅云涌,河谷溪流,江岸湿地。
长白山脉,鸭绿江畔,东北风物,边地山水。
隔江的山坡上树木稀疏,像是不喜绿树满山,其实更是因为种植庄稼。所有的土路、砂石或者柏油路面,均看得见根土,主要是因为路面薄,褐黑的山土之上,铺着一层灰白的石料,两种颜色相互映衬,很是显眼。
在那个房坡相连的创意舞台上,人们可以唱《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唱《红太阳照边疆》,唱《骏马奔驰保边疆》……
可是,在自然的风中,开怀大笑可以,张嘴唱这些歌却何其难。仿佛极开敞的空间不予支持,只有信天游、呼麦以及各类民歌,才合得上。
可是,既然开怀大笑可以,将笑声翻转为歌声又有何难。真若是唱,只需喝上二两酒,乘兴击缶,饮以歌之,足之蹈之。
在众人的齐声歌唱之下,天上的云彩、地上的花香果香,都会加入进来。
贰
那些山,是有味道的:田野的味道,山岭的味道,小城的味道,一切入鼻的味道。对各类行者与旅人,这里的空气清新、馥郁、爽肺,涌得进鼻息,可以大口大口地呼吸。
连绵的远山之下,小路或者国道旁边,总是偶见整齐、崭新、颜色艳丽的村屯,十分和谐亮眼。人数不多的村民,令人惊异地保留了山东、河北等地古老村屯的习俗。走在这里,动辄有质朴浓厚的山东口音,连胶东及鲁西的方言语调,都有所体现。就餐时,主人总是习惯性地端上一盘浓香的大煎饼。
天刚亮,一些山菜早早地被摆放到市集上,有进山采摘的,有自家种植的,有各村屯收购的。邮局早早敞门迎候了。标准的遮阳篷下,快递公司的代办点也专设于此。游客可以随时购买,随时打包,把山菜寄向远方,也寄送出大山、江水、边境、春光。朝鲜族的特色食品“挂珠粒”,有糯米成分,一张干饼上粘着崩开花的大米粒,令几个蓬着头发的网络作家爱不释手。他们捧着大饼,做出酣睡方醒、开心开吃的模样。
东北大地,东北风情,东北人群,如此有机地掺混在一起,构成着东北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也因此被不由分说地统称为东北人,且不肯拆分。外地的人,总喜欢这个易记的统称,况且无论地域方位抑或人文风情,都是如此难以区分。
与各个山城镇村相比,十八道沟村的山间区域是相对宽敞的。这个同样被远近山峦包围的村落,道路不是在山脊上与山腰中,而是延宕在山脚下。村屯的房屋却出乎意料地密集,很有些平原村屯的意思。由于正在修路,路边堆积了不少土方。不过,下水管道自来水管道一并进行铺设,就不费二遍事了。
青草攒堆儿生长的时候,长白山脉也是优良的高山牧场。人们可不是把牛撂在山里完全不管了,而是等它们妊娠及待产时运回村屯里来。村民们还要定期上山,给乐得自在的牛们送些盐,提供各类微量元素。粗放而省事,自在而省心,天然而省力。黄牛养殖、林蛙养殖、山鸡养殖如此,连林下参的种植也如此。
山的气味里,包含着独特的硫磺味。作为山的一味,丝丝游荡在十八道沟。驻村第一书记说,他们这里距离正火爆的331国道,只有约4公里。4公里的距离,任凭最普通的自行车,都是拐个弯就能到达吧。驻村第一书记十分肯定地告诉我,相对于长白山脉普遍的山青水甜,硫磺温泉则更为稀有。这里的硫磺品质与浓度突出,真的是好上加好。可预见的是,这有望成为资源利用、造福山民及远近客人的游览热点。
驻村第一书记的话,也是十八道沟村民的心里话。他带着作家们去看硫磺温泉。距离几个咕嘟冒泡的泉眼尚有几百米,我们就嗅到了硫磺味。三四个泉眼的上面盖起了屋子,墙面呈现出一种被碱洗过的白,像是被草原的硬风长久地吹过。
含硫磺的药泉被围在砌着白瓷砖的池子中,其风格有如老东北热气腾腾的澡堂子。一层腾腾的白气,把我们热得龇牙咧嘴,一点点适应着浸入。浑身的汗毛孔全部扩张开了,层层的大汗淋漓地排出。我们全身通红地躺在池边,只觉五脏六腑透彻又清爽。而这个药池子,水温应不到六十摄氏度。若温度再高些就更好了,或者直接挖出一道凹槽,倒入鸡蛋,让带有地热的热泉或药泉,将鸡蛋煮出蟹黄般的蛋黄。
身处群山,毗邻河谷,我感受着长白山的绵延不绝。想到石油、天然气与煤炭大多与盐碱地、草原、沙漠戈壁有关;而所有的矿泉,尤其矿物成分独特者,大多存于山地。这些似乎都没有沃土平原的事儿。看来,平原沃土主要是用来种粮打米、特别是生产优质米、高产米的。
好在无论何种地貌,它们都是大自然的库房。山之库房,藏于亘古矿脉;而平原沃土的库房,藏于一年四季、岁月轮回。通过农事物种及春耕秋收,供养着万千生命,构成仓廪富而天下足。
叁
缓缓流淌的鸭绿江,也有涨水的时候,将水岸上的渍迹和人们对此的记忆,一起刻录于大自然的印痕。彼时,它会漫江(江水漫到岸边)吗?可叫漫江的地方,的确不在这里。也就是说,以漫江这样的地名记载汛情的,并不是这条江,而是另外一条流域更加广泛的松花江,是松花江上游的一段,是一段里的一小段,是一小段里的小江湾。
而此刻,身处鸭绿江边的大地山水,一位从小生活在这里的同行作家,指着草木葳蕤的江心岛告诉我说,水大的时候,整个岛都被淹没了,连树木都看不见。他在倾诉他的青春记忆,他的记忆包含了江心岛的见与不见。提到《克拉玛依之歌》的词曲作者吕远,他眼圈一红。吕远先生是从这方山水走出去的,顺着当年远未修成的国道。他们的话题中,共有一处茂盛的江心岛,水涨了,那岛就不见踪影;水落下去,则满岛葳蕤。
江水,一点一点地涨起。一处水宽浪急的地方,叫白浪滩,一位前辈诗人曾深入这里,创作出《鸭绿江上的木帮》;另一位上过抗美援朝前线的著名诗人,将边地山水写到了日记里:“清溪总是傍着山崖,山崖满含热爱俯视清溪,在她的眼中看自己的身影……自然界是和谐而美丽的。只要你怀着爱意去看。”
无论临江还是长白、集安还是丹东,无论和龙还是龙井、图们还是珲春,鸭绿江、图们江穿山而来,破雾而至,流淌而过。所流经的地方,无论平川峡谷、势高势低,长白山脉的山崖河谷都盛着它,而它从头至尾是依恋山脉的孩子,须臾不曾离开,吟唱起《山的恋歌》。
沿着331国道,我们看到了不同的村镇、企业、园区,看到了葡萄、草莓、桃李、五味子、地瓜、蔬菜的种植。我们此行一般由村干部或相关单位派来的驻村干部担任讲解,因这份集体事业有他们的参与谋划,所以他们讲的大多清晰而有条理。有同行作家自称山东沂南人,和山东口音的地瓜大嫂论起老乡,便知晓了这里的地瓜及种植技术的大致来处。但一代、两代、三代人过去,关内的地瓜早带上了长白山的温差与日照、风向与湿度、土壤与坡度,成了注册商标的当地特产。
那位大嫂的地瓜秧,不是像山东乡间那样,随意栽到窗根下、普通的砖池子里,或挖就一方土坑,盖些柴草即可,而是敬请到大炕上。炕面覆上尺把厚的沙土,沙土之上又蒙着一层塑料布。地瓜都是卧着埋进温床的,种地瓜的大嫂说,这样种植发出来的秧苗多。那些秧苗在她手里,仿佛特别增加了柔韧度,卷来卷去的,丝毫不娇气。精瘦的秧苗,纵是一点沙土不带,如同水冲洗过一样,根须纤毫毕现,却不影响伸枝展叶。这到底是地瓜的适应性,还是她彻底掌握了种植培育规律?
走过几个不同的村子,发现这里均是整村的特产种植,追求规模效应,叫“一村一品”。那些整村屯的草莓,均是带着充足水分的,咬上一口,汁水直往外淌。如此种地打粮倒成了稀罕事。可适合种林下参、五味子的地方,要是真的种了平原即可生长并且品质更好、产量更高的大苞米,人们也会果断出手阻止吧。
肆
山里的小城,和平原上的小城不同,和草原地带的小城也不同。草原地带的小城,每到季节,成千上万的大鸟在头顶盘旋、栖息、飞过。平原上的小城,若在一定的高度,爬望火楼子、乘飞艇、使用新兴的无人机,会看见百里平畴以及一弯弧线,弧线之内,村镇散点如游弋的星帆。
连绵大山里的小城,如层层山峦的深处正在盛开的花。层层的山峦,是它的营养丰厚、供应充足的叶。这样的花,叶片大,花朵小。沿江沿河,穿山过坡,我在看过万千的风景之后,方睹一座座干净、平静又具活力的小城。小城一尘不染的街巷,小城的江边山月、空气、风、道道山岭都是好的。
这些小城的生活是如此宁静,却又与外界息息相关。顺路而过、专程而来的游客于此体会它的多彩斑斓。走遍小城的角角落落、早晚集市、不同街路,更兼沿江而行,沿山而行,沿路而行。
结伴探寻各道沟岭,漫步不同的乡镇村庄,只因不只远方有诗,还因此心天然地朝向远方。其他长白山脉的山区,也适合逐渐潜居下来。专选小城最好。居住,访友,租下房子住上一段。
经历边地四季,感受东北春秋。
不过,无论天上一日,也无论人间百年,开花的顺序是一致的,结实的方向是共同的。恰如鸭绿江与图们江水,沿着各自的航道,静静地朝向大海流去。又恰如长白山脉的这些支脉,支脉中的多少道沟,沟中的多少水,均沿着由高到低的路径,追逐着向相应的江流汇聚,形成令人惊异的蜈蚣状水系。
那沟中的河水,是不折不扣的山水。岸边的石上青苔,都跟着鲜活青绿,绝无一丝滞腐。它们的水是白的,所以叫白河。它们的浪是白的,所以叫白浪。
初夏季节,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开遍了、开谢了。剩下的一株两株,不知什么原因寂寞地迟开。花形如细绸般微皱,线条精美,花叶虽不甚丰满,但别致舒展。其色调与风姿以及所激发的理解,作为生活的美学元素,走进了日常民族服饰及各类图案花卉。
相对于映山红,一种叫桃李的植物正值花期,几乎所有提到桃李的人,都调动着自己的视觉、味觉与记忆,投以微笑,对这个桃与李嫁接出来的品种,忍不住味蕾流芳。
诸小城的干净和美丽夜色,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些无以掩饰的澄静,是阳光照彻之下的澄静,是美丽山水之间的澄静,是从个人到他人、从行动到内心的宁静。
身处世之繁华,内心却保持素朴。而历史与文化,江水与大山,亦给边境生活以不同的标注。每当晚饭后到江边散步,望向夜间波光粼粼的水面,会涌出暗潜的激动,我的爱山爱水、爱国爱家之情倍加萌发,不能自已。
行驶在江畔,或疾驰于陆界边道,是你的祖国让你从容而行。是你的祖国,那些静静的水汽和云层之下、阳光直射的山川地貌,支持并给予你任何行走的动力。
你是祖国殷红血管中的一粒红细胞,紧紧相依都不够,需要时时刻刻融为一体。你是它任何一片山川地貌中的任意一棵树,长在崖畔、沟渠、路边,长在广场、街道、公园。
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于你而言,你的树影在它的山地愉快地摇曳婆娑,你的生命长度在它平静安好的田野上丈量。
《光明日报》(2024年08月16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