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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荒田
52年前的1972年,我24岁,以下乡知青的身份在生产大队办的学校教初一。班里四十多个农村孩子,大的十五六岁,小的十三四岁,共同的特点是质朴、知识水平低。
我是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第一次布置作文,题目是《我的家长》。语文科代表把作文簿收齐,放在教导处我的办公桌上。我打开一本本来批改,不禁摇头叹气,有时简直要惊呼:“怎么会这么糟糕!”最惨不忍睹的是伟林的作文。伟林从第一节课就被我注意到了:虎头虎脑,皮肤黑红,十分健壮,冷天只穿单衣,清鼻涕直流却说自己顶得住。家里穷,吃口多,因此伟林上学晚了几年,那时已过15岁。伟林不顽皮,上课时,只要不伏着睡觉,还算用心。我数次把伟林叫到教导处,辅导他做语文作业。有一次,用“三心两意”造句,他硬是想不出,和我辩论,说人怎么可能有三个“心”两个“意”?我不嫌弃,反而欣赏他带着乡土气息的敦厚。
为了他的作文,下午放学后,我把他留在教室,俩人面对面坐着。我打开他的簿子,让他自己念那些七倒八歪的铅笔字。他结结巴巴地念完,我先给予鼓励:“能写出这么多字,很不错嘛!可惜,你一个劲地抄标语、口号,空话多。”他搔了搔钢刷一般的板寸头,小眼睛眨巴,嘻嘻笑着:“老师,我想不出啊!”
我便让伟林拿着铅笔,我来问,他把答案写下来。
“谁是家长?”
“爸爸、妈妈。”
“很好!”
“爸爸做什么工作?”
“出勤。”
“干什么活?”
“犁田、耙田。”
“你喜欢爸爸吗?”
伟林想了想,忽然得意地挥挥手,说:“昨天生产队去山岗上犁花生地,我爸和我一人扛一张犁,一人赶一头牛。我说,爸,犁田你追不上我。我爸说,敢和我比,来!我的牛牯比我爸的老牛快,赢了他!”
我问:“大家都看到了?”
“看到了。”
“什么反应?”
“给我鼓掌,把我爸气得。”
我笑着说:“真好!能写下来吗?”
“怎么不能?”他咬着铅笔头。
我吩咐:“你刚才怎么说就怎么写,写不出的字问我。”
他一笔一画地写,额头冒出黄豆似的汗珠。写完后,我让他念,为他纠正表述不当的地方。
我问:“下面该写谁?”
他说:“写我妈。我妈在村里有个花名,老师知道吗?”
我摇头。
他顽皮地压低声音:“我妈叫妙英,村里人都叫她‘生鬼妙’。”我知道,在当地土话里,“生鬼”的意思是生命力旺盛,风风火火。
“说说看,妈妈为什么有这个绰号。”
他来劲了,说:“生产队在水稻田里做泥砖,晒干以后,搬回村里的队部存放。一块泥砖四十斤,几个后生和我妈打赌,看谁挑最多。我妈问队长挑得多的有没有奖励,队长说第一名奖三斤双蒸米酒。我妈一次挑六块,走得又快,后生们乖乖认输。厉害不?”
我惊叹道:“厉害!写下来!”
伟林迟疑了,问我:“我妈要是看到,打我怎么办?”
我问:“怎么会?”
伟林说:“我的作业本和成绩表,我妈看一次拧我耳朵一次,怕了她。”
我说:“这一次肯定是表扬。如果打你,你告诉我。”
我和伟林待了两个小时,他把草稿抄正,交给我。我加了批语,打上85分,全班排名第二。他从小学一年级起,最好的成绩是“及格”。全班作文批改完后我进行了评讲,着重分析伟林这一篇,还拿它贴堂。一时间,“伟林写出了范文”这一新闻在校园里传开。伟林又高兴又害羞,伏在课桌上,不敢抬头。
次日,伟林的妈妈趁墟路过学校,拐进教导处。碰巧是午饭时间,老师们散坐各处吃饭。“生鬼妙”名不虚传,一进来就吆喝:“刘老师在哪里?”我应了一声。她站在屋子中央,叉腰嚷嚷:“我儿子开窍啦!刘老师啊,人家硬说我家伟林比猪还笨,我没脸见人呀!这次终于翻身啦,看谁还敢说他!是你教得好!”轮到我害臊了,连忙说:“不,不是我的功劳,是伟林争气,长大了嘛!”
“开窍”了的伟林,学习用功了起来,每天晚自修总是最后一个离开课室。我向其他学科的老师打听,得知伟林每门的成绩排名都已从班里末尾挪到中间。
冬天到了,因冷空气抵达,学校的晚自修暂停。那日,我在教导处改作业,脚被冻得麻木,不停地跺。八点钟,门被推开,冷风灌入。来人是伟林,平日穿的单衣外面加了一件破旧的卫生衣。他向我走来,灯光下,嘴唇发黑。
“刘老师,我爸妈要你来我家一趟。”因为冷,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有事吗?如果不急,白天去最好。”我说。伟林家在沙坪村,离学校三里多,摸黑走,路上的北风可够受。
“今晚去,不能等。”伟林恳切地说。
我犹豫着,人家冒着寒风跑来,如果请不到,他妈妈不拧他耳朵才怪。
“好!”我穿上厚重的棉衣,戴上护耳帽,随伟林走进黑咕隆咚的夜。
到家了,伟林推开门,得意地喊:“爸妈,老师来啦!”
伟林的家暖烘烘的,八仙桌上的煤油灯亮度有限,但灶膛里火光熊熊,把四壁照亮了。我往屋里扫了一眼,这是一户贫困的农家,没有像样的家具,一角堆着牛轭、犁、耙、锄头、竹箩,一角养着一头猪。伟林的三个弟妹躺在稻草堆里。伟林的父亲叫阿胜,矮个子,粗壮,国字脸,才四十出头,但呈老相。他不善言辞,站起来和我打招呼,吩咐伟林搬椅子给我。阿胜叔对我说了几遍“感谢”,便再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开始低头抽水烟。阿妙婶嗓门大,激情满满,夸她的伟林,说全是我的功劳。
十分钟过去,阿妙婶走到灶台边,揭开锅盖,一手拿海碗,一手拿勺子,从冒着蒸汽的大铁锅里舀了食物,再往碗里撒一把芫荽和青葱花,小心翼翼地端给我。是汤圆。我惊问:“有喜庆啊?”
“家里养的猪今早出槽,有了肉票,就从食品站买了些肉回来。早就要答谢老师,不成敬意。”阿妙婶说。
孩子们一声欢呼,齐刷刷地从稻草堆里站起,围在灶前。伟林帮妈妈给每个人舀了汤圆。阿胜叔摆老爷子的款,把水烟筒往墙上一搁,等着老婆端汤圆来。阿胜叔一边喝汤,一边说:“老师,很简陋,难为你了。”
我的嘴里塞满了圆子,必须嚼了咽下才能说话。身为台山人,岂会少吃这种驰名海内外的乡土美食?物资短缺的年代,一年也至少要吃两次——冬至和除夕。阿胜叔夫妇所炮制的一大锅汤圆,论质量,马马虎虎。宽裕点的人家,汤圆里须有腊肠、虾米、扇贝柱、鲢鱼肉饼等。这锅汤圆,只加了萝卜和五花肉。幸亏舍得撒胡椒粉,好吃极了!肚饿不是原因,是气氛的感染。老实巴交的贫苦农民,为了我那微不足道的工作,回馈火一般的心意。
阿妙婶竟没坐下来,就站在我旁边吃,为的是监督。我的海碗一见底,她就拿走,问也不问,又舀来一碗。我手捧第三碗,吃了一半,隐隐感到气氛变了,把目光投向四个孩子。再瞄瞄灶上,刚才满登登的一锅汤圆,剩下不多了。我顿时明白,孩子们还想吃,但被妈妈严厉的眼色制止了。我惭愧无比,但又怎么好意思忤逆主人呢?搁下碗,打一个痛快的饱嗝。看手表,已过十点,谢过主人,回家去。阿胜叔要儿子送我,我坚决拒绝。
路上,星光如水,心里的暖意莫可名状。
插图:李娜
《光明日报》(2024年07月19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