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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郭雪波
红袍,非袍,茶也。
武夷岩茶之首,名曰“大红袍”,天下茶人皆知。
那日,当我们步入武夷山九龙窠峡谷时,已是午后。
天色阴,淡淡的白色雾气在狭长的谷壑里飘荡、游移。两边耸立的山峰挡住了太阳,也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唯有头上的一线天可观。潮湿的雾气一阵阵扑面而来,阴冷砭骨,让我这来自北方草原大漠的旱地客颇不适应。路两旁狭长的池埂上,种植着一垄一垄单丛茶树,有水仙、肉桂等。茶树上开着白的红的茶花,错落有致。时值深秋,不少花朵已经凋谢,漂在潺潺溪流上。
这是我第三次走进九龙窠拜访大红袍母树。
上世纪90年代末,首届世界华人作家联谊会在泉州召开,会后我们移步武夷山。那是我第一次领略武夷山的秀丽风景,品尝岩茶大红袍的绝美风味。那会儿,九龙窠的这条狭长石径极难行,全是裸露着石子的土路,七拐八绕,崎岖不平,不像现在铺着平整的石板,过小溪时还有石墩可踩踏。
九龙窠峡谷中,一面高高的岩壁上留有古人的摩崖石刻,上书“岩韵”。旁边密密麻麻地镌刻着名人的题字和各种历史传说,如唐人孙樵把武夷茶称为“晚甘侯”、汉代武夷老人献茶等等。
其实,我们还应感谢尝百草时以茶解毒的神农老人。
古籍中记载:“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
陆羽的《茶经》也有记录:“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
茶,从本质上说应属于一种草药。那么,神农氏以茶去解的“七十二毒”,究竟是什么“毒”呢?依我拙见,在生产力落后、生活环境恶劣的上古社会,能以茶解的“毒”,无非是肝胃之火、心肺浊气、瘴气之毒等。全发酵的红茶或半发酵的岩茶,除了色香味出众,很重要的是饮用之后有助于胃肠消化、去毒清火、打通身体淤塞。武夷岩茶到了元代才被认作御用贡茶,我想,原因之一或许是那时的王公贵族皆来自草原大漠,以食牛羊肉为主,这容易造成胃肠积火、中焦堵塞,而武夷岩茶正好能去火助消化除油腻。数百年来,西方国家从贵族到平民,也都离不开茶叶。神农发明以茶解毒,着实为国人乃至全人类造福。
离开“岩韵”石壁,过石墩桥,我们一行沿着一条更狭窄的登山小径拾级而上。一路上,树枝藤蔓缠绕,对面来人需侧身交错。几经艰辛,终于抵达令人仰慕的大红袍母树下的山根。
那面峭壁约有百米之高,半山腰上葱茏着六株茶树,绿油油的,枝叶茂密,看起来就像是一丛野树。当地朋友说,现在它们确实是被放生的野茶树。为保护这丛岩茶祖树,政府已经对它们停止采撷,进行全面保护,宠爱无比,人们只能从山下远远观赏膜拜。早先只有三株,现在已增至六株,十分珍贵。有一则很有趣的故事:当年尼克松访华,毛主席赠基辛格一箱子上海大白兔奶糖,而赠予尼克松的仅仅是四两大红袍,这位老尼先生十分艳羡基辛格,周恩来总理笑着解释,主席已送阁下半壁江山了!从此,大红袍更是名声大噪,红遍海内外。
那一刻,我伫立在茶祖大红袍母树下,仰望那白雾缭绕的峭壁,巨大的摩崖石刻“大红袍”三个字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我想起了早先读到的一则传说。远古时期,武夷山中的一位老茶农捡到一只受伤的小猴子。善良的老人将它医治好,带在身边相依为命,一同在深山老林里采茶采果。一次,老茶农发现九龙窠深处一座峭壁半腰的岩缝中生长着三株老茶树,从山根便能闻到它们散发出来的香气,沁人心肺。他脱下自己身上披着的红袍给小猴子套上,让它爬到岩茶树旁采撷嫩叶,往红袍兜里装。此后,每年清明前,老茶农都会带着小猴子进九龙窠采茶,他制的岩茶开始走俏。他人询问茶名时,老茶农便拍拍披红袍的猴子,随口道:“大红袍。”后来,老人病故在大红袍茶树下,猴子披着红袍,在那里守了三年,最后也随着主人而去。
我一直觉得,这段人与动物之间凄婉而温情的故事,比起状元郎为感恩将皇帝所赐红袍披在老茶树上,或是才子佳人一类的段子更感人,也朴实了许多。
记得大红袍树下的山根,二十多年前来访时有个草亭可供游人饮茶、歇息,颇具古味。如今那座草亭已然不见,边上建起了一家装饰一新的商业茶馆,然而无人问津。当年,我曾陪着武侠小说大家萧逸先生在草亭里品大红袍。谈论起老茶农和披红袍的猴子采茶的故事,萧逸豪情大发,欣然允诺,说要以此写一篇武侠小说。往事如烟,十多年前访美时,萧逸先生说自己身体不大好,写作计划搁置。前几年,听闻萧逸兄仙逝,慨然落泪。此刻,徘徊在已无草亭只立有“大红袍”三字石碑的土坪上,回想起这些往事,不禁喟然长叹,生出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慨。
回去的路变得轻松,隐隐可闻天心寺的暮鼓声。
出峡谷时,外边的世界已是万家灯火。
衣襟上,留下了几缕深山茶香,久久不散。
《光明日报》(2024年06月14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