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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戴晨(北京人艺戏剧博物馆副研究馆员,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今年是《雷雨》剧本发表90周年——清华大学学生曹禺在毕业前夕完成了话剧《雷雨》的创作,发表于1934年7月1日的《文学季刊》上。《雷雨》发表后如一声惊雷,震撼了戏剧界。如果说早期观众是对《雷雨》故事感到新奇,被剧中人的命运所打动,或是着迷于演员的精湛表演,那么在信息爆炸的今天,面对新时代年轻人的审美需求,《雷雨》这个熟悉的故事该怎么讲,是一个新挑战。
图片由北京人艺戏剧博物馆提供
《雷雨》的诞生不仅奠定了曹禺在中国戏剧史上的地位,同时标志着话剧这一舶来艺术在中国有了民族的品牌。如今,这部作品早已超越了时代、国家、语言的界限,成为舞台艺术经典之作。历经90年岁月淘洗,《雷雨》在一代代读者、观众的思考、审视下,依旧读不尽,演不尽,历久弥新,葆有着蓬勃生命力。
内蕴丰富的人物形象及现实主义精神赋予剧本不朽艺术生命
曹禺将中西方戏剧写作技法融会贯通,为《雷雨》构造了严密的艺术结构,张弛有度的戏剧冲突,典型的戏剧人物。透过中国封建社会的一个家庭,反映了一个悲剧时代,对人性与社会有着深刻思考。其内蕴丰富的人物形象及现实主义精神赋予了剧本文本不朽艺术生命。
《雷雨》出现前,国内话剧主要依靠翻译外国剧本和国内各种实验性尝试,没有形成民族的、反映人民生活的作品。曹禺虽出生于封建官僚家庭,家世显赫,但他深刻感受到:“我亲自听过的、看过的、亲自经历的那么多令人愤懑的坏人坏事,都使我感到这个社会非改变不可。我写《雷雨》时,已清楚地感觉到这个社会是不会长久的。”基于对生活、对周围人,及所处时代的真切所感,曹禺创作出了《雷雨》这个属于中国人自己的故事。
《雷雨》反映了时代,同时又超越时代。对于剧中塑造的八个人物,曹禺说:“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他认为蘩漪是最具“雷雨”性格的人,他没有用中国传统伦理观念去审视,没有以鄙夷眼光全盘否定她、批判她,而是以在当时颇有胆识的现代眼光观照可怜的蘩漪。
1954年,北京人艺版《雷雨》首演,夏淳任导演,朱琳饰鲁侍萍(右三),于是之饰周萍(右一) 图片由北京人艺戏剧博物馆提供
早期人们对《雷雨》剧中人的认知受多方面影响,有局限性,简单地将他们划分成“非黑即白,非好即坏”,对于此,曹禺在总结自己创作心得时说:“我喜欢写人,我爱人,我写出我认为英雄的、可喜的人物;我也恨人,我写过卑微、琐碎的小人。我感到人是多么需要理解,又是多么难以理解。”《雷雨》中的人物闪烁着人性的光芒,凝聚了很高的艺术力量,到今天他们的命运依然引人怜悯,留给了世人无限解读的空间,可见,人性是复杂而永恒的主题。
《雷雨》的成功在于曹禺以严肃深刻的现实主义态度来洞察生活,塑造了众多耐人寻味的人物形象,并由人物形象、情感、命运透射出对人生、人性、生活、世界的深刻感悟,这使得《雷雨》剧本的艺术生命长青。
创作者的薪火相传使其常演常新
《雷雨》发表后首先由学生剧团进行排演,受到观众喜爱,此后演出越发活跃。1935年,中国的第一个职业话剧团体“中国旅行剧团”开始在天津、上海、南京等地公演《雷雨》,引起轰动,其影响力开始扩大,同时也将话剧演出推向了职业化和民族化的道路。新中国成立后,《雷雨》被各地院团搬上舞台,不同艺术形式的演绎层出不穷,成为经典保留剧目。进入新时代,诸多根据《雷雨》进行现代性、创新性改编的作品绽放舞台,再次赋予了《雷雨》崭新生命。
创作者的薪火相传为《雷雨》的舞台生命提供了核心动能。《雷雨》也培育滋养了一代代戏剧工作者,给予他们丰富的创作灵感,使他们在演出中获得历练和成长。
今年也是北京人艺版《雷雨》首演70周年。1954年6月30日,由夏淳作为导演的北京人艺版《雷雨》上演,苏民、郑榕、朱琳、于是之等老一辈艺术家均在此版出演过。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中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就是北京人艺版本的《雷雨》。1989年,北京人艺《雷雨》面临新老演员的更换,顾威出演周朴园,濮存昕以及刚从北京人艺学员班毕业两年的吴刚饰演周萍,还在中戏学习的龚丽君饰演蘩漪。1997年开始,顾威接过了导演的重任,遵循“尊重剧本,尊重导演”的原则,力求“把力气往剧本里使,不往外边使”,对人物表演、舞美、时长节奏等细节方面精雕细琢。2004年,《雷雨》剧组再一次完成传承交接,杨立新出演周朴园这一角色,王斑饰演周萍,龚丽君则一直留在了《雷雨》中,继续出演蘩漪,80后年轻演员开始加入。此版《雷雨》排练用时四个多月,并邀请老艺术家们和新演员面对面沟通,传授表演经验,目的只有一个:“保证质量”。
如今,北京人艺的《雷雨》历经夏淳、顾威两代导演,90后演员已站在了舞台中央挑起大梁。曾饰演大少爷的濮存昕和王斑也纷纷升级为“老爷”,王斑继续在经典版(顾威导演)《雷雨》中饰演周朴园,并担任联合导演;濮存昕不仅导演了新版《雷雨》,同时出演周朴园,还特意邀请曾经演四凤的白荟出演新版蘩漪,而演出30余载蘩漪的龚丽君则变成了“侍萍”。70年来,北京人艺传承《雷雨》至今,创作者们摒弃浮躁,深耕舞台,修炼内功,在守正中勇于探索,并且有计划性地、抢救式地寻觅、培养接班人,使《雷雨》常演常新。
除此之外,多种艺术形式的演绎还造就了《雷雨》文化IP。《雷雨》为舞台创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养料,老话说:“一个院团如果想生存,就演《雷雨》。”90年来,京剧、沪剧、粤剧、黄梅戏、芭蕾舞、歌剧、赣剧、评弹、舞剧等多种艺术形式的《雷雨》绽放舞台。如沪剧《雷雨》将经典话剧念白巧妙转化成韵文在舞台上唱出,增加其戏剧性、悲剧性。以抒情见长的黄梅戏将周萍作为第一主角,突出表现这位陷于混乱伦理关系中的富家子弟的内心苦闷和灵魂挣扎,强化了人物内心的苦难,打破了黄梅戏向来以旦角为中心的格局,极富挑战性。
这些“雷雨”各展其长,充分发挥了“以歌舞演故事”的优势,使《雷雨》从舞台作品完成了向文化IP的转化,获得了更广阔的开发空间。
融入当代价值观与新审美表达
如果说早期观众是对《雷雨》故事感到新奇,被剧中人的命运所打动,或是着迷于演员的精湛表演,那么在信息爆炸的今天,面对新时代年轻人的审美需求,《雷雨》这个熟悉的故事该怎么讲,是一个新挑战。
北京人艺2004年版《雷雨》,顾威任导演,杨立新饰周朴园(右一),龚丽君饰蘩漪(右三) 图片由北京人艺戏剧博物馆提供
一些《雷雨》改编作品着力于挖掘经典的当代性。20世纪90年代时,导演王晓鹰大胆地排演了一版《雷雨》,为了突出诗意色彩,原作中鲁大海这个角色被删去,矿上罢工的事件也被完全剔除。王晓鹰认为一部久演不衰的名著,其强大的生命力应该表现在能随着社会发展不断被发掘出新内涵,与新一代艺术家和观众产生新共鸣,并在舞台风貌上不断融入现代艺术的新品格、新手法。这次改编引发了不小的争论,但为《雷雨》的创新助推了一把,且获得了曹禺的肯定:“这是一条很艰难的道路,但很有启发性,这能让《雷雨》进入一个新的世界,它已经很旧很旧了”。
进入新时代,超越《雷雨》原剧的改编作品层出不穷。现代舞剧《雷和雨》淡化了传统叙事结构,以演员的肢体语言——双人舞甚至独白来体现角色心境。编导王玫对蘩漪有着更为独特的感触,极具人文关怀地从女性视角出发,解析人物内心细腻的情感世界,以独特的叙事手法、新颖的肢体语言表现女性灵魂的痛苦与挣扎,贴合了曹禺对蘩漪的“怜悯”之情,完成了演绎经典之作的艺术探索,《雷雨》在新时代所折射出的人文价值也被重新审视。
导演王翀的《雷雨2.0》颠覆传统,对原剧进行了解构,将事件背景设置在1990年,剧中人身上带着鲜明的《雷雨》烙印,却没有了原先的名字,王翀注重展现当代中国人的所思所想,试图延续《雷雨》原作中所呈现的人物关系:“我让它和时代发生关系,和这个时代的观众发生关系,让原著中的闪光点更加闪光。”
创作者也着力于在二度创作中融入跨界元素,注重现代审美表达。濮存昕、唐烨联合导演的新版《雷雨》邀请了舞蹈家沈培艺来给演员们编排舞蹈动作,通过一段肢体舞蹈来表现人物的内心,增强了感官和心灵的冲击力。此外,年轻侍萍形象首次出现在舞台上,周萍当着观众开枪自杀,触电的情节发生在台前,“雷雨”的意向也外化成舞台布景,尾声时四凤、周萍、周冲三个死去的年轻人站起来,转身,撑起油纸伞拥着三位老人走向远方,这些二创细节意在舞台上营造出悲伤诗意的审美想象。央华版连台戏《雷雨》《雷雨·后》是一次中外文化碰撞,该剧由法国名导执导,整体舞台视觉呈现一改传统的中国家庭式设计:大理石纹路的周家客厅,高高的围墙表现禁锢在这个房子里走不出去的“人”;木质结构的鲁家,家具力求简洁,如此美学风格搭建出有冲突感而又震撼的戏剧现场。
这些作品挖掘出《雷雨》故事更多符合当下价值观的表达,也更加注重视听呈现与新的审美表达,传递着现代创作者全新理解的同时激活了原作的新魅力,使经典穿越时代仍熠熠生辉。
在演出实践中不断打磨更新
经典的历程也并非一帆风顺。八十年代始,主创们在排演《雷雨》时力求在剧本时代气息、人物性格、主题上下功夫,但总体还是将《雷雨》表现为“社会问题剧”。曹禺曾说:“《雷雨》不是社会问题剧,是反映人性的一首戏剧诗。”当人们重新认识到曹禺出发点和落脚点是写人时,《雷雨》的创作开始投向“对人性不懈探寻”这一更广阔的主题。通过几十年几代人的反复重排与解读,《雷雨》的创作不断向剧本文本的主题贴近。
2021年濮存昕、唐烨导演版《雷雨》,濮存昕饰周朴园(中) 图片由北京人艺戏剧博物馆提供
前几年,曾有观众在观看《雷雨》演出中笑场,引发了大家的激烈讨论。其实,《雷雨》的笑场过去就一直存在,其中一些是设计出来的效果,也有一些是因为表演、节奏没有及时根据时代审美做出调整。笑场还与现代人对《雷雨》的深刻性,对时代背景、人物命运认识、理解不够有关,这也说明经典的传承并非一成不变,需要按照时代特点将全新的理解和表达传递出来,进行创造性转化。
值得欣慰的是,在今天,观演双方都可以正确地面对、理解笑场的现象。主创们不再感到困惑生气,观众也不会因此而“弃剧”。正是在时间严格的检验下,在长期的舞台实践中、观和演不断磨合下,经典作品才能磨砺迸发出恒久的光芒。
需要注意的是,创作者在不断探索新形式的同时需要把握分寸,一些演出走捷径求出圈,邀请“明星”短暂出演,只为博取一时流量,不能保证剧目质量和演出可持续性,反而影响了作品的生命;一些作品在舞台上过度运用科技手段炫技,空有形式却失了人物和内容,让观众看得一头雾水;还有一些创作“爆改”经典,想要制造情怀,引起“回忆杀”,却全然不顾文化内涵,最终“改爆”了经典。
在横屏、竖屏共生的互联网时代,如何铸就更多叫得响、传得开、留得住的舞台艺术经典?《雷雨》90年来的传承发展历程仍具有借鉴意义。今天我们以《雷雨》剧本发表90周年为一个新起点,将目光投放于生机盎然的舞台之上,期待创作者不断发掘更多代表时代精神的新现象、新人物,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艺术创造,塑造更多吸引人、感染人、打动人的作品,并合理运用新的技术、新的手段赋能舞台,为新时代留下富有深沉力量和隽永魅力的舞台经典。
《光明日报》(2024年05月29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