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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绍俊(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
十多年前,彭学明写了一部长篇散文《娘》,真实描述了他与亲娘的骨肉亲情。他那真诚的忏悔和抒情性的文字,把读者感动得涕泪双流,图书出版后多次印刷。我问过他,接下来是不是应该写爹了?他笑而不语,好多年过去了也不见动静,我以为他不会再为爹写一本书了。其实爹的形象早已牢牢刻印在他的心头,他只是不想写成与《娘》相似的一本书,而是要寻找到一种表现爹的最佳方式。现在他终于找到了,马上一鼓作气写了下来。如今,厚厚实实的《爹》(山东文艺出版社2023年12月出版,入选中国图书评论学会发布的“中国好书”2023年12月推荐书目)两大册摆在我的面前。
彭学明通过对爹一生经历的了解和追问,铺陈出一部湘西父辈为家为国的壮丽史诗,其感染力丝毫不输于《娘》。但他采取了一种完全不同于《娘》的写法。《爹》既是《娘》的姊妹篇,又是《娘》的升级版。我以为应该将这两本书视为一个整体来看待。《娘》重在写情,《爹》重在写义,合在一起,有情又有义;《娘》重在写家事,《爹》重在写国事,合在一起,洋溢着浓郁的家国情怀。
《爹》的突破首先从文体开始。《娘》基本写的是家事,采用散文文体,传递出强烈的真实感和亲情感。而《爹》由家事推演到国事,记录社会和时代的变迁,如果仅仅着眼于家里的真实,显然格局太小。于是,彭学明大胆将散文和小说两种文体融合在一起,便于在大量真实人物和事件的基础上进行艺术化的虚构。这就打通了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让叙事和抒情两种叙述方式交替进行,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
《爹》作为小说,有一条清晰的情节线,即小说中的“我”——爹的儿子对爹从恨到爱的情感转变。《爹》在《娘》中早已埋下伏笔,爹在“我”还未出生时就抛弃了妻儿,“我”因此把自己与母亲遭受的苦难完全归咎于爹。直到有一天,“我”的五叔很认真地说:“你的爹是天下第一好的人,他是用命把我们兄弟姊妹养大的。”于是,“我”开始倾听长辈们讲述爹的往事。五叔和武豪干爹轮番把爹那些侠肝义胆的事情说给“我”听,“我”内心的坚冰一点点在化解。爹12岁时就死去了爹娘,还有四个弟弟妹妹,他要担当起这个家庭“父亲”的职责。爹非常聪明,他学会木匠手艺,成为当地技术高超的彭木匠。爹不仅把弟弟妹妹们养大,还乐于跟随正义之士惩恶扬善。“我”终于认识到,自己的爹是一个有大情大义的爹。当年爹没管妻儿,也是有难言之隐,因为爹要恪守自己对战友的承诺,照顾好战友的父母,“爹的前半生一直是义无反顾地为国家和民族流血、牺牲,后半生则一直在还债,还亲情债、还兄弟债、还战友债,最后还要还婚姻债、爱情债”。
这是一个多么真实而伟大的爹!爹的前半生都在为国征战,后半生都在为家操劳。为了保卫苏区,爹跟随武豪干爹冒着被国民党杀头的危险,为贺龙、任弼时领导的红二、红六军团偷运粮食和盐巴;为了保卫国家,爹跟武豪干爹一道劳师远征到淞沪、嘉善阻击日寇,在长沙保卫战、常德保卫战、湘西会战、湘西剿匪、抗美援朝等战场出生入死、英勇杀敌;新中国成立后,爹不仅含辛茹苦地担负起自己一家的责任,更担负起武豪干爹一家和彭胜虎一家的责任。爹是名副其实的抗日英雄、剿匪英雄,可从没有以英雄自居,也从没有因为备受误解而颓废和失落。爹人生的多彩而坚忍、人性的纯朴而善良、人格的平凡而高尚,令人肃然起敬。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父亲是一家之主,还必须走出家庭,担负起一定的社会责任。彭学明通过追寻爹的一生,也在思考“父亲”这个词的分量。在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中,不仅都有爹的身影,还有很多像爹一样义无反顾、前赴后继的父辈们。这些父辈们为了一方民众的和平安宁与全民族的福祉兴旺,不惜流血牺牲。彭学明由此意识到,爹其实是一个复数,他不仅要写个人的爹,还要写天下的爹。他通过写天下的爹,写出了一部湘西父辈的壮丽史诗。小说还写到,父辈的儿孙们都有了出息,有的成为土木专家,有的在大学教书,有的办起旅行社,有的在网上直播带货……但他们都没有忘记父辈们的奉献。于是他们就将爹和武豪干爹当年居住的地方建成一个“我们的父辈”展览馆。
《爹》的价值就在于,彭学明通过自己与父亲有过特别情感的故事,重新阐释了父亲的意义。家庭伦理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心。父亲不仅承担着责任,也意味着威权,父亲曾经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以此为基础建立起的父权制社会结构绵延了上千年。在现代化进程中,如何重新阐释父亲成为一个突出的问题。在现代文学的反封建作品里,往往会出现一个陈腐、老朽的父亲形象,他顽固维持着旧体制和旧传统,打击年轻人的热情,如巴金《家》中的高老太爷。但革命的潮流冲决了旧世界的堤坝,创造出一个新世界。于是,在革命文学系列中,一个革命者的父亲形象诞生了。他们是推翻旧制度的功臣,如梁斌《红旗谱》中的朱老巩和朱老忠父子俩。父亲朱老巩虽然在与地主冯老兰的斗争中失败,但他的不屈精神传给了儿子朱老忠,使其最终成长为一名具有共产主义觉悟的农民英雄。父亲作为革命英雄的化身,构成20世纪五六十年代文学的主旋律。从新时期文学起,这一局面发生了改变。年轻一代抱着叛逆精神向父亲发起挑战,在文学创作中公开质疑父亲。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文学作品中的父亲形象有些暗淡无光。进入21世纪,人们期待文学作品能够塑造出由伟大历史变革造就出的新的父亲形象。彭学明的《爹》正是呼应了这一社会共情。他直接就以父亲的称呼“爹”作为小说的书名,不就是要告诉人们,他要通过这部小说来重新阐释“父亲”的意义吗?在寻找和呼唤爹的过程中,他“不但认识了自己的爹、个体的爹,更认识了更多共性的爹、集体的爹、湘西的爹、中国的爹”。他情不自禁地以抒情的文字表达他对父亲的重新认识,赞美“我们的每一个爹,都是一座高山”“祖国每一处壮丽的山河,都有爹们的身影”。就让我们跟随《爹》再一次领会父亲、父爱的含义和意义吧。
《光明日报》(2024年04月03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