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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论宫怨诗赋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4-01-26 0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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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建民(汉中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宫怨诗是唐宋间盛行的一类诗歌类型,但传统的宫怨诗,往往是男性诗人模拟宫中妃嫔所写,寄托的多是诗人自己不受重视的哀怨之情。宫怨诗的主人公,真正生活在深宫之中的女性,反倒很难发出自己的声音。

  《红楼梦》“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伦乐宝玉呈才藻”一回,写得极尽富贵堂皇,排场非凡。为贾家带来这次荣耀场面的贵妃贾元春,在见到祖母、母亲这些最体己的人时,“只管呜咽对泣”。她流露心迹的话,在《管锥编》中,由钱钟书从《红楼梦》里各处牵来,成完整表达:“‘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终于‘虽不忍别,奈皇家规矩违错不得的,只得忍心上舆去了’。”

钱钟书论宫怨诗赋

  摹赵萱捣练图(局部) 赵佶 资料图片

  写宫中女子情形,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和元稹的《行宫》颇为知名。后者只有二十字: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想想这些女子,一生年华,于此残存,不禁万千感慨。帝王的后宫,不知消磨了多少女子的青春和生命。

  在古代,后宫对普通人来说是颇遥远的。在《管锥编》中,钱钟书在“全晋文”卷里,引述了另一位如贾元春一般女子的文章。此女子名左芬,是晋代文学家左思之妹,她本人也能文,“有集四卷”。她入宫后称“左九嫔”,在经历了长久的宫中生活后,思念亲人,便写出一篇《离思赋》。钱钟书从中节录引述(个别与通常本略有异):“生蓬户之侧陋兮……谬忝侧于紫庐……悼今日之乖隔兮,奄与家为参辰。岂相去之云远兮,曾不盈乎数寻;何宫禁之清切兮,欲瞻睹而莫因!仰行云以唏嘘兮,涕流射而沾巾……乱曰:骨肉至亲,化为他人,永长辞兮!”赋中“紫庐”,指宫殿。“奄”,忽然。“参辰”是参星与辰星的合称。古人认为此二星分别在西方和北方,出没不能相见,合称比喻彼此隔绝。辰星也称“商星”,杜甫有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左芬叙述自己不幸被选入宫中,哀伤今天曲折隔离,忽然就与自家如“参辰”一般不能相见。并非实际距离与家相去有多远,不过“数寻”(古代以八尺为一寻)罢了。可宫中禁忌严苛,想与家人见面却无有机会。仰望着天上自由的白云唏嘘不已,只能涕泗交流泪湿巾帕。最后痛切:骨肉亲人,不能相见,永远长辞。曹雪芹笔下贾元春的“离思”心情,近两千年前的左芬也曾有过。

  在此钱钟书略有生发:“按宫怨诗赋多写待临望幸之怀,如司马相如《长门赋》、唐玄宗江妃《楼东赋》等,其尤著者。”一般的宫怨诗赋作品,大多写希望帝王临幸而不得之“怨”。《长门赋》据称是汉武帝失宠皇后陈阿娇用“百金”托司马相如而作。赋文以种种描述、烘托,表现了被遗弃的苦闷抑郁。《楼东赋》乃唐玄宗妃子江采萍所作。她原受恩宠,后因杨贵妃,渐渐少得皇帝临幸,她以此赋描述先前恩宠及今日失落的对比感受。与她们不同:“左芬不以侍至尊为荣,而以隔‘至亲’为恨,可谓有志。”这位左九嫔并不以侍幸皇上为荣,而以与家亲隔离“为恨”,钱钟书因此称赞其“有志”。还称赞这篇赋:“即就文论,亦能‘生迹’而不‘循迹’矣。”所谓“迹”,是先前有过的“有形可见者”。钱钟书这里用的是《淮南子·说山训》里的话,“循迹”即按照先前有的东西来做,“生迹”即不循先前,这是认为左芬作品别开生面。这算是颇高的评价了。

  这些文字,是当事人一面之词。家人呢,面对女儿或姊妹被帝王选中,他们怎么想?钱钟书从史料中进一步寻出了这些女子家亲的反应来。在记载左九嫔《离思赋》的《晋书·后妃传》中,还记载了一位与左芬同为“贵嫔”的女子胡芳。《晋书》中也有记胡芳父亲的《胡奋传》,其中有这样的记载:“(胡)奋唯有一子,为南阳王友,早亡。及闻女为贵人,哭曰‘老奴不死,唯有二儿,男入九地之下,女上九天!’”这位胡芳的父亲,并不以女儿选为“贵人”为荣,反而大哭表示不幸。胡芳父亲外,表现这种情绪的还有:“与左芬兄(左)思《悼离赠妹》诗所谓‘永去骨肉,内充紫庭’云云,有同悲焉。”对妹妹的入选宫中,左思也有诗句。注意,妹妹虽然只是选入“紫庭”,可题目却用了“悼”字,可见他与胡芳父亲包含着同样的沉痛悲郁之情。

  接下来,钱钟书再举出一个比贾元春、左芬更激烈的女子形象。《全唐文》卷三〇一吕向《美人赋》:“帝曰:‘今日为娱,前代固无。当以共悦,可得而说。’……有一美人,激愤含颦……曰:‘……若彼之来,违所亲,离厥夫,别兄弟,弃舅姑,戚族含羞,邻里嗟吁。气哽咽以填塞,涕流离以沾濡;心绝瑶台之表,目断层城之隅’。”此赋作者吕向是唐代学者,大臣,曾任工部侍郎。他的这篇《美人赋》,钱钟书断续引述的几句,正是其要害之处。赋文开篇,极度渲染帝王搜集天下美女,充斥宫殿的情形。面对此等繁华场面,帝王自然得意显摆:今天这样的娱乐,前代不曾有过。大家应当都愉悦,不妨都来说说。于是,下属一干人“咸齐首,互举酒;歌千春,称万寿。”也有女子出来称颂感恩。这时,一女子站了出来,“凛若秋霜,肃然寒筠”,紧皱眉头,激愤地说:假若你来这里,是阻隔了所有亲友,与丈夫诀别,与兄弟分离,抛开了舅舅姑姑,让亲戚族人感到羞惭,周围邻居感伤叹息。(你愿意吗?)自己孤寂气塞哽咽,泪湿衣襟;面对这富丽华美的楼台,内心冷绝;朝宫殿最边缘处望去,是向往我的家乡啊。

  她大声地对着帝王表达了自己不同凡响的生活向往。这声音出现在一千多年前,这种价值观的宣示,着实令人由衷敬佩。

  对这位女子的表达,钱钟书以为:“一入紫庭离骨肉,凄黯正不亚于‘一去紫台连朔漠’,而江文通《恨》《别》二赋都未及此;殆事关宫掖,文字固当识忌讳欤。”钱钟书认为此女子的“凄黯”,不下于杜甫以“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诗句描述的宫女王昭君。这种情感,南朝文学家江淹(字文通)著名的《恨赋》《别赋》也不曾写出,大约因为事涉宫廷,有所忌讳。由此看来,唐代作家笔下的这位女子,更多一层面对皇权愤激发言的勇敢,真正令人可敬可佩。

  《光明日报》(2024年01月26日 16版)

[ 责编:邱晓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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