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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艺术众家议】
作者:佟睿睿(中国歌剧舞剧院国家一级编导)
舞剧作品的当代表达,不必然等同于当代题材、当代语汇,反之亦然。对于一名舞剧编导而言,探索中国舞剧创作的当代表达,最重要的是努力创作出一个又一个全新舞剧舞台形象。
我始终认为,舞剧的最大魅力在于其多意性、延展性。一部舞剧作品足以同时容纳多种表达或视角,作为编导,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尽可能扩大作品的意蕴空间,允许各种各样的欣赏理念和欣赏习惯都能在作品中找到各自的欣赏回馈。
在过去十年,“当代表达”越来越主导我的创作,我希望在展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展现中国古典美的气韵之外,为舞剧加入当代的视角。从舞剧的社会功能、推动创作多元化发展的角度出发,也的确需要鼓励更多舞剧作品进入当代主题。
何为中国舞剧创作的当代表达?许多情况下,人们很容易把当代表达同当代题材和现实题材挂钩,这样理解起来的确更直观容易。但舞剧作品的当代表达,不必然等同于当代题材、当代语汇,反之亦然。从我个人的创作实践出发,我倾向于把当代表达视为编导介入作品创作时的一种方式和态度。这与个人的创作理念、价值选择和人文关怀息息相关,是创作者在作品背后甚至是作品之外的思考。它可以超越题材乃至作品本身,是明显有别于以传统白描或纯粹审美为主要目的的呈现,既包括对作品主题和风格的思考,也包括对舞蹈语汇和舞台理念的创新。
我创作的《朱鹮》《大河之源》《深AI你》三部舞剧之所以被称为“生态三部曲”,正是因为三部作品虽然题材属性不尽相同,但却有着一样的底层逻辑,那就是对人与他者关系的探讨。这是三部作品背后蕴含的共同的当代意识,在这样的视角下,具体的创作手法变得更加灵活。
在舞剧《朱鹮》中,我们通过中国舞的一呼一吸,同时借助芭蕾舞干净的腿部动作,展现朱鹮灵动、矜持和脆弱的形象,让观众对这一有着些许陌生感的物种有了一个直观印象。作品在剧情上大胆做了减法,把人与自然的关系简化再简化,抽离出生存与毁灭,彻底放弃了传统戏剧结构,将观众置于上下两个半场迥异风格的强烈对比中:当灯光再次亮起,那只曾经和人类翩翩起舞的美丽朱鹮已经成为博物馆之中的标本。在此刻,人类是不是需要以平等的态度来思考一下自己与其他物种该如何和谐共存?这正是这部作品的当代意义所在。
舞剧《大河之源》则是做加法,力求给予观众极富内涵的多维度表达。它的时空跨度长达七千年,宏观上,以原本站在食物链顶端的雪豹的命运来展现人类与自然之间的休戚与共、不可分割。具体到剧中人物,观众在父亲和女儿两代人身上可以解析出两种形式不一但实质一致的“源头”,一条是自然河流的源头,一条是文明河流的源头。父亲和女儿走向两个不同方向,虽远隔千里,但始终同频共振。
去年初,舞剧《深AI你》首演时,正值人工智能话题火爆全网。这些年,围绕人类与人工智能关系的思考和讨论一直存在,也有一些科学家甚至抱着悲观的态度担心人类会被取代。在这一刻,我们的舞剧领域是不是也可以对这个充满未来感的话题进行探讨?在《深AI你》中,我们在冰冷的技术外壳里安放了一颗温暖的心。正如这部作品的名字,一方面表达的是深深的爱意,AI指人工智能,在中文里又是爱的拼音;另一方面,“你”既是人类眼中的人工智能,也是人工智能眼中的人类,这是对人与他者关系的隐喻,即平等和尊重,也是创作者对未来世界的愿景。
舞剧对真实事件的展现,不一定要用场景式的描绘、以现实主义的表演方式呈现在舞台上,所有想要表达的意义都可以提纯、抽象到一种高度凝练的表现样式。我曾两度以南京大屠杀这一历史事件为主题创作了《南京1937》和《记忆深处》两部舞剧。面对这样的题材,我努力从自身情感中抽离,摈弃把野蛮的、令人发指的大屠杀再演一遍的冲动,把真实事件抽象出来,再找到一种属于舞蹈的方式回到舞台上。
两部作品都是以华裔女作家张纯如为主线。《南京1937》的视角从过去走到今天、从今天再走向明天,讲述了张纯如追随魏特琳走进1937年的南京,强调的是遗忘大屠杀就是二次屠杀,并以此警醒世人,南京大屠杀正以另一种方式在继续着。《记忆深处》则更为复杂,从张纯如的角度引出与南京大屠杀有关联的几位重要人物,包括拉贝、魏特琳、东史郎、李秀英等。这部作品不再有叙事性的舞段,它表达的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以意识流的方式串起南京大屠杀亲历者内心深处最柔软、最不愿意触及的痛,强调人类良知这一共同属性。
曾有朋友劝慰我,舞剧需要下那么大功夫强调思想性吗?去年,我创作的舞剧《到那时》赴香港演出,这部展现改革开放40多年来成就的作品受到热烈的欢迎,有观众感叹“没有想到在香港能够看到如此深刻反映当代中国人精神的作品”。我想,观众的反馈就是我的答案。从《朱鹮》里的朱鹮,《南京1937》《记忆深处》里的张纯如,《到那时》里的时代浪潮,到《深AI你》里的AI陪伴……对于一名舞剧编导而言,探索中国舞剧创作的当代表达,最重要的是努力创作出一个又一个全新舞剧舞台形象,通过这些艺术形象向世界展示我们的理念、立场和观点。
每一次的创作都是从无到有,困难重重,但是当我回溯整个过程,发现每一次的突破都是一场新的旅行。不管在旅途中会遇到什么惊喜,思考从来不能停下,因为好的作品一定是想到才能做到,想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到什么程度。
《光明日报》(2024年01月24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