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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成(作家,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首届鲁迅文学奖)
哈尔滨的中央大街,始终让我惦念。四五岁的时候,我随父母从坡镇来到了哈尔滨,就住在中央大街北端辅路上的花圃街。
20世纪初,哈尔滨的城市人口不过十几万人,而其中二分之一以上的居住者是来自俄国和其他国家的侨民。文化、情感,连同乡愁从来都是紧紧地扭结在一起的。如此,便造就了这座城市欧陆风情的底色。那时的哈尔滨,已是一座花园城市,宁静,优雅,有风度,有文化,有气质。我曾写过《哈尔滨人》《风流倜傥的哈尔滨》《他乡的中国》等随笔集,也为央视撰写过大型纪录片《宽容的城市——哈尔滨》的解说词,虽然这些文本曾经被爱好哈尔滨的人们千百次地引用,但其中重要的缺失,就是我没有写到哈尔滨的中央大街是一条充满艺术气质、有旋律的街。这让我略感不安。
人们常说哈尔滨的中央大街是一座街上的建筑艺术博物馆,也对这条街上铺设的面包石称赞有加。记得我曾经在文章中介绍,如果把修建这条街所有工序的综合费用平摊到每一块面包石上,一块面包石大约相当于一个银元的造价。所以,有人称中央大街是一条金子铺成的街。是啊,我就是在这条金光闪闪的大街上走过了半个多世纪的沧桑岁月。
在这条街上走过的,有许多名人,包括毛泽东同志的好朋友埃德加·斯诺,参加新政协筹备会的何香凝、郭沫若、许德珩、丁玲、李济深、李德全、章乃器、洪深、田汉、沈钧儒、茅盾、许广平等等。早年,刘少奇同志曾到哈尔滨指导铁路工人的罢工运动,我便有理由推测少奇同志在这条街上有过短暂的停留。此外,革命先驱瞿秋白也曾在哈尔滨逗留两个月,就是在这座城市,他第一次接触了俄文版的《国际歌》,并把它翻译成中文。从此,《国际歌》唱响全中国,成为激励中国革命者前仆后继、为民族解放而战斗的宝贵精神食粮。活跃在这条街上的还有众多热血青年,比如哈尔滨地下党开办的口琴社,发展到一二百人,其中就有侯小古、姜椿芳、任震英等。据说,口琴社的成员经常在这条街上演奏《义勇军进行曲》《伏尔加船夫曲》《沈阳月》《开路先锋》《快乐的农夫》等曲目。后来,口琴社的12名骨干成员被日本鬼子枪杀在圈儿河。在这条街上展示自己才艺的还有红色艺术家塞克、金剑啸,以及我们称之为“西部歌王”的王洛宾。早年,王洛宾曾经在黑龙江的横道河子火车站工作,他经常乘火车到哈尔滨来,在索菲亚教堂前,在中央大街上,在松花江畔,他和中外乐友们一起演奏俄罗斯歌曲和世界名曲。作家萧红也曾经居住在中央大街辅街之一的商市街(今红霞街)上,她在那里有难忘的经历,写下了许多文章。
中央大街上有浓郁的欧陆艺术风情,这和20世纪上半叶欧洲发生的一系列社会动荡有关。圣彼得堡、莫斯科、基辅、巴黎、柏林、莱比锡、汉堡、米兰、华沙等城市的大批音乐家流亡到哈尔滨,他们在这座城市创建了近三十所音乐学校,培养了大批优秀的中外青少年音乐人才。与此同时,这些外侨音乐家还在哈尔滨组建了交响乐团、歌剧团、合唱团、芭蕾舞团等专业院团,上演了许多经典作品。在这些音乐家中间,有大名鼎鼎的被誉为“神弓”的小提琴演奏家埃尔曼、著名音乐家夏里亚宾、马迭尔老板的儿子——青年钢琴家小开斯普。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那位“拯救了俄罗斯音乐”的大师格拉祖诺夫,他在哈尔滨创办了格拉祖诺夫高等音乐学校,除了教授乐器,还开办歌剧班,设置音乐史、音乐理论等专业课程。他经常排练柴可夫斯基、贝多芬、莫扎特的乐曲,去商务俱乐部、铁路俱乐部演出。早在20世纪初,那些流亡在哈尔滨的外国艺术家就曾在哈尔滨上演世界著名剧作《天鹅湖》《黑桃皇后》《卡门》《浮士德》《费加罗的婚礼》《塞维利亚的理发师》等。毋庸置疑,这些演员、演奏家和歌唱家都是中央大街上的常客,他们让这条街显得那样超凡脱俗、卓尔不群。
当然,我们也不会遗忘那些流亡在哈尔滨的普通而贫困的外国侨民。为了生计,他们在这条街上拉手风琴,拉小提琴,吹黑管,一边抒发思乡之苦,一边卖艺以维持生活。他们经常演奏的曲子有《黑龙江的波涛》《瓦夏,好瓦夏》。值得一提的是,有许多来自德国、日本的音乐教师,也在这条街和这条街的辅街上教授中国孩子小提琴、钢琴、萨克斯,培养了一批至今仍活跃在中国乐坛的演奏家。
新中国成立后,新一代哈尔滨籍的文学家、艺术家活跃在文艺界。比如创作话剧《千万不要忘记》的丛深,创作长篇小说《雁飞塞北》的林予,创作电影《冰山上的来客》、话剧《赫哲人的婚礼》的乌·白辛,花腔女高音张权,歌唱家郭颂……他们都是这条街上不可或缺的风景。
前些年,我曾经去贝加尔湖畔那个叫“乌兰乌德”的小城。早年,俄罗斯著名小说家契诃夫曾在那儿的一家小旅馆逗留了两天。后来,当地人就在小城最繁华的地段给他立了一尊塑像。如今,那里已然成为游人必到的打卡地。所以,我有了一个梦想,希望也能在中央大街上为与哈尔滨结缘的文学家、艺术家塑像,让人们更加了解这条大街的前世今生和它令人沉醉的艺术气质。
我选择在一个晚秋的清晨,又一次来到中央大街。这时候中央大街上的人不多,很清静,泛着晨露水色的面包石上,落满了绛红色和鹅黄色的糖槭树叶,像油画一样美,像诗一样迷人,让人陶醉。我缓缓地走在这条街上,无言地倾诉衷肠,两行热泪从我的眼里悄然流下。
我爱这条与我相伴了半个多世纪的梦之路。
《光明日报》(2023年12月22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