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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思禾(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古籍所副教授)
人们知道,诸子是中国先秦时期的一批思想家,诸子学则是由诸子所创造的思想和学术体系。可是,为什么早期的思想家被称作子呢?这种称呼是如何而来,又有什么特殊含义呢?本文依据循名责实的方法,在古代学者研究的基础上,深入探求子的真实意义,希望由此解释清楚诸子及诸子学的特性。
子字诸义
汉字的子字,除了后起的诸子之子外,主要有如下几种意思:一、子指婴儿,此为子字之本义。子字既指婴儿、儿子,故贵族子弟皆以子称,如宗子、太子、庶子、公子等。二、子指干支中的子,是十二地支的第一支,如子月。三、子指子姓,是殷商的国姓。有学者以为诸子学的子就是根据子姓而来,此说恐不能成立。四、子指一种尊称,对话时称对方为“子”“吾子”,或“夫子”。“夫子”也是对不在场的第三人的尊称。五、子指周人爵制中的子爵。关于周代五等爵,历史学界看法不同。不过子爵为春秋时期爵制的一种,当无问题。据史料,称子共有四种情况:等级较低的爵位称为子;蛮夷之邦及偏远地方的君主称子;诸侯居丧继位者称子;王朝的卿士和大国(如齐国)的上卿也称子。因其为王庭所封正卿,地位接近子爵,故可称子。
综上,子字的诸意,婴儿、儿子、贵族子弟、最初者,意义接近,都有初始之后续意。而称对方为子或夫子,亦有尊崇意。我们推测,子爵以子字来命名,当与这些原始义项相关。在这些用法中,和后来的诸子之子最接近的,或者说,诸子称子的前身,就是子爵之子。而其直接的渊源则为春秋中晚期的卿大夫称子现象。
春秋中晚期卿大夫称子
传统儒者已经注意到古代文献中的称子现象,对此有过很多讨论。总结而言有三种看法:一是认为子是对男子的通称或美称,如《论语集解》马融注:“子者,男子之通称。”二是认为古代贵族阶层中的大夫群体通称子。如何休《春秋公羊解诂》:“古者士大夫通曰子。”唐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也有类似看法。三是以为弟子称师为子,如皇侃《论语义疏》和柳宗元,皆有此说。这三种看法都不尽合乎先秦实情。其后学者对于此问题的讨论,可以顾炎武、汪中为代表。顾炎武在《日知录》卷四“大夫称子”条中指出以下几点:1.春秋僖公以前大夫称伯仲不称子。2.僖文之后执政卿始称子。3.卿大夫称子可见时世升降。此说发人所未发,确能洞察历史真机。汪中著有《释夫子》一篇,多同顾氏说,这里不详述。
顾炎武所论僖文之后执政卿始称子,这里略作说明。僖文之后,即晋文公称霸前后。晋文公称霸所依赖的卿大夫,有赵衰,后称赵成子,又有魏犨,后称魏武子,又有栾枝,后称栾贞子,又有荀林父,后称中行桓子,又有郤缺,后称郤成子。这些称子者都是僖文之际崛起的卿大夫(有些应为追称),可知晋国称霸、卿大夫开始崛起与卿大夫称子是同一个过程。晋文公称霸,是诸侯之升格;而卿大夫称子,则为卿大夫之升格。晋国之外,鲁国、齐国执政卿称子,都在此后,可知晋国是卿大夫称子的先导。我们根据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对春秋时期卿大夫称子者做一统计,发现称子者为105人,不称子者为502人,称子的比例占全部卿大夫总数的17%左右。其中鲁、晋、齐、卫四国有称子现象,而宋、郑、陈、楚四国皆无称子者,这应该与各自特殊的历史文化有关。如果仅就称子四国来统计,则称子者为105人,卿大夫总数为370人,称子的比例占卿大夫总数的28%。因而,顾炎武认为的执政卿方可称子的判断基本是正确的。当然,并不是所有称子者皆为执政卿,不过称子者必为有德业有影响的卿大夫则无问题。以晋国为例,其执政卿(也即中军帅),除了早期的郤穀、原轸、先且居不称子之外,赵盾以下皆称子,分别为:赵宣子(赵盾),郤成子(郤缺)、中行桓子(荀林父)、范武子(士会)、郤献子(郤克)、栾武子(栾书)、韩献子(韩厥)、知武子(知罃)、中行献子(荀偃)、范宣子(士匄)、赵文子(赵武)、韩宣子(韩起)、魏献子(魏舒)、范献子(范鞅)、赵简子(赵鞅)、知襄子(知瑶)。鲁国称子者多为三桓,齐国陈氏(即田氏)称子者最众,而卫国孙氏称子者最多。这说明,称子者现象和周文秩序解体、卿大夫势力上升是一致的,称子的卿大夫逐渐成为取代周文秩序的新势力,赵、魏、韩、陈四大卿大夫家族最后立国,升为诸侯,就是这一历史进程的结局。顾炎武所谓“于此可以见世之升降焉。读《春秋》者,其可忽诸?”其由细微处洞见时势之变,确乎有卓识!
从以上可知,卿大夫称子是一个重要的历史变革。周文讲求名以定实,名号的变化代表着实际地位的变化。随着时势之变,诸侯可以招天子与会,大夫也开始盟于诸侯。在春秋中后期,卿大夫主盟成为常态。这就意味着,卿大夫已经晋升为诸侯一等,因而称执政的卿大夫为子,乃是一种政治地位升格的正式承认。进一步而言,卿大夫称子意味着一群新的时代精英的出现。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的卿大夫精英群体,逐渐取代天子和诸侯,成为周文的继承者和时代的引领者。卿大夫称子这一现象,是新形态社会秩序衍生的一个标志。
新崛起的卿大夫代表了新的趋势,他们直面现实危机,解答时代课题。这些卿大夫有活力,有探索精神,但是如何深思时代和重建秩序,他们在大原则和大方向上仍旧无法提出答案。于是,一个新的精英群体出现了,他们以先王之道为号召——同时追问道本身,成为当时政治人物所追随的思想领袖。这些人,也被称作子,即诸子之子。
孔子称子及孔门弟子称子
从孔子开始出现了思想家称子的现象,这也就是诸子之子。较之卿大夫称子,思想家称子,有一些明显的变化。前者主要为政治领导人,后者主要为思想文化人物。从政治精英称子,到思想精英亦称子,这是一个权力、知识分流的过程。如果我们借用“素王”的说法,可以说孔子以后的称子群体,是一个保有道德和文化影响力的“素——卿大夫”群。思想家称子兴起后,原来的卿大夫称子现象仍旧存在,称子的卿大夫和称子的思想家共同构成一个领导时代的精英群体。从春秋中后期卿大夫称子,到春秋末期战国时期思想家称子,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历史演进,中国文化的一些基本特质由此得以奠定。
关于卿大夫称子与思想家称子的关系,顾炎武言之甚明:“《春秋》自僖、文以后,而执政之卿始称子。其后则匹夫而为学者所宗亦得称子,老子、孔子是也。”(《日知录》卷四)顾炎武把卿大夫称子和老子、孔子等称子现象联系起来,这就指出一个基本事实:诸子称子,是卿大夫称子的一个新阶段,而子的基本意涵有历史性的延续,表示时代精英的意味。这里需要进一步辨析的是,孔子、老子之称子,除了继承了卿大夫称子的传统之外,究竟有多少新的历史意涵呢?老子的问题较为复杂,我们暂以孔子为例加以说明。
孔子称子,其关键是孔子什么时候开始称子?如孔颖达在《春秋左传正义》中,即以为孔子未仕时不得称“夫子”,那么孔子早年授徒时自然也就不能称子了。我们同意这种看法。孔子称子当在50岁为大司寇之后,其时孔子地位与影响皆可与卿大夫等同,故可以称子,这正是春秋时代称子的惯例。但是,这不是理解孔子称子的关键处。从孔子的一生来看,他孜孜以求重整周文,在实际政治上虽是失败的,但是在思想和文化上却是成功的。孔子讲“志于道”“人能弘道”“吾道一以贯之”,这都显示了他不同于传统卿大夫之处,而有着极为自觉的超越意识,去追问一个通贯一切且可以化为行动标准的东西。孔子在其时代,一直被以一种特殊的人格目之。这种形象在孔子中年时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生命的终点,且经弟子的阐扬,而有了圣人的定位——也就是人类的典范和导师(孔子生前阻止弟子如此说)。这就在孔门内部形成一种特殊的精神共识,也是孔门精英意识的集中体现:对人类命运负责的意识,这等同于卿大夫的领导意识且超越之。由此,孔子之称子,不是简单的如卿大夫称子的爵位问题,而是一种受到普遍敬重的公认的道德和文化的力量,这与周人爵位体系中所受到的尊敬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的称子,不仅是爵称,更成为一种特殊的“号”。这是孔子称子的特殊之处。
再看孔门弟子的称子问题。孔门弟子中称子者,以有若、曾参为最,其他弟子则偶尔称子。前人从柳宗元开始,都以为二人称子是弟子对老师的称呼。实际上,如学者所论,孔子当时并不称师。孔子称子实为循卿大夫称子惯例而有新变,有若、曾参之称子显然也不能外于这个事实。故孔门弟子称子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其称子之例是孔子称子之例的沿袭,是得到孔门弟子共同认可的。因而,有若、曾参之称子是少数精英的名号,具有领袖的意味,而不是泛泛的对老师的称呼。由此才可以解释,为什么像子贡、子夏这么重要的人物(颜渊早卒,不用考虑),没有称子。子贡是孔子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在外交上也有成就,为孔门的风云人物。子夏为王者师,魏文侯礼敬之,开河西之学,弟子无算。二者在历史上皆不以子称。这里的关键是,孔门内部以道为标准的承认,才是称子与否的关键。以儒门之标准而言,子贡、子夏确实不能代表孔子之道。换句话说,儒者共同体内部的评判,是称子的要害,这说明学者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评价体系。类似的如墨家领袖孟胜带领徒众准备殉道时,传钜子于田襄子,可知称子或钜子代表了学者共同体的领袖地位。由此,子贡、子夏之不称子,也就可以理解了。有子之称子在忽有忽无之间,正好证明了有若的地位在孔门内部的变化。只有曾子,持久且稳定地享有了称子的待遇,这表明孔门内部对于曾子领袖地位的认可。这是孔门弟子称子的实情。
战国诸子称子
战国初年之后,称子现象更为普遍。墨家人物已经多称子,如禽子、高石子、耕柱子等。战国中期称子者更加普遍,如《孟子》书中徐辟称徐子,夷之称夷子,说明一般的学者皆可称子。由于战国官制的变迁,此时子更多成为思想精英的称号,也即今天所习称的诸子,其爵位的意味渐渐淡化了。
孔门之后,墨家之称子,有一个特殊的变化,即出现了“巨子”的说法以及“子某子”的新格式。巨子,又作钜子,是对墨家领袖的称呼。子某子则是对巨子的专门称呼。这是对称子格式的一个升级,为了突出学派领袖和思想导师的意义。这和孔门弟子中只有少数有资格称子一样。战国时期称子某子的例子很多,如:子墨子(墨翟),又称墨子;子禽子(禽滑釐),又称禽子;子宋子(宋钘),又称宋子;子列子(列御寇),又称列子。还有子范子(范蠡),此当为追称。由上可知,子某子和某子,是并行的两种称子方式。子某子是对某子的一个升级,表示尊崇义,也是为了和一般的称子相区别,这就有了分别师门的意义。此例当由墨家先发,之后在其他学者中渐渐流传开去。值得注意的是,儒家《公羊传》中也出现了子某子这一名号,如子沈子、子司马子等,古人对此有很多讨论。如何休以子某子为称自己本师的用法。后来顾炎武、全祖望对此问题皆有讨论。我们认为《公羊传》之子某子例当是受墨家影响。所谓子某子者,是推重其特殊地位的称谓方式。这似乎说明公羊学之传授与墨家学派有相当的关系。
战国时期称子者,意味着社会中一小部分思想精英。我们可以归纳出称子的内涵:1.立说,有著述。立说,就是思想有宗旨。人们熟知的先秦七子,无不是卓越的思想家。2.有弟子徒属,也即成“一家”,形成思想传承。3.仕宦与交游。其属于统治阶层,享有社会地位与尊贵身份,这和卿大夫的传统是一致的。4.对政局对社会有引领性。诸子关注的是为政之道,如“尚贤”“仁政”“无为”,皆为政策。而背后的原理、标准和方法,则为其所追问的“道”。诸子大多坚信圣人和王者师的观念,这表明其相信“道”优先于王权。诸子体现出的精英主义特质,是理解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的密码。
结语
子作为一个特殊的称呼,和古希腊的爱智者、古印度的觉悟者、古希伯来的先知相比较,有其独特的内涵,不可混为一谈。称子之旧义为居于领导地位的卿大夫精英,其新义则转为思想和文化的引导者。这是文明发展的职能分化,也就是章学诚所观察到的“官师为二”。简而言之,子就是文明秩序的纸面上的大立法者,其继承了卿大夫的传统而又超越之。此时,王的神圣位置已然隐没,子之为明道者,要在精神世界重新恢复神圣秩序,要对天地万物和全体人类负责,这就占有了特殊的地位。王在形式上仍旧存在,但是需要借助圣的观念,才能重新确立其权威。由此,圣贤成为真正的万王之王,而王政大传统则被吸收转化,成为更伟大视域下的次一级阶梯。这即是诸子所开出的“内圣外王”文化结构。这表明,周人的传统至此已经被重新书写,一个诸子创造的新的大传统树立起来。
《光明日报》(2023年11月18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