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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述往】
作者:董华(中国作协会员)
回想大半辈子操弄文字的生涯,对我的人品、文品产生最大影响的,乃周雁如老师和张志民先生两位长者。我对他们不仅仅是敬仰,我觉得自己身上有他们塑的骨骼。我对二老之情深谊长,犹刘绍棠之于孙犁,任何人都不能代替他们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1984年摄于作者家中,左起:峭岩、董华、张志民。
我写过雁如老师,在此,我要写写与我情同父子的志民先生。
读先生的诗比较早,却不知先生名,因那时语文课本里不署作者名。在那一册初中语文书上,我至今仍记得有一首诗——张志民先生的《公社一家人》。这首诗写到四个人物:喜春爹、喜春娘、喜春媳妇和喜春。诗章风趣、俏皮、平易、俊朗可感,将人物刻画得活灵活现,美的享受早早印在了心田。及至认识了先生,从他的蔼然气象中我也读出了他的睿智和村童的纯真性格。
从与志民先生初次接触那刻起,我就没感觉慌张,没感觉出压力,觉得他就是我们村的乡亲,自家的亲人。志民先生长我父母一龄,他正为父辈。我也想不明白,我是一没多大见识的农村小子,他却对我青眼有加。我在他家出入自由,他赡养的岳父、岳母,包括他的子女,都把我看作自家人。
北京东四六条44号啊,魂牵梦绕到如今。
乘106路无轨电车,在钱粮胡同下车,向东走,44号在路南侧。大敞门儿,外院数十家居民,每户门前搭棚子,进里院要走东侧的一段窄道,道窄得刚够两人并行。里边又是一杂院,志民先生住南侧把西头儿的阴面。这位置与公共厕所挨得太近,不能说一墙之隔,隔的是抹了泥的苇帘儿。夏天屋里返潮,爬进过蛆。房后是“吵蛤蟆坑”,一所中学。供给他的两间房,他将一间房隔开,里边为卧室,外边放书柜。岳父、岳母和当医生的女儿张燕住一间,长子张红不在身边,次子张旗住通里院的过道旁边。当时,先生的岳父母年纪上八十了,身体还很硬朗,老岳父常蹬一辆三轮车,买菜买米,跑东跑西。两位老人都非常和善,不多言多语。
我若在张家食宿,便提前打通电话。冬天时志民先生和夫人傅老师会给我生好炉子,晚间铺好床被,撂一个水壶。那煤炉子,老两口不放心,总要查烟筒漏不漏烟儿,查打没打开阀门,嘱“别中煤气”。白天我外出,早饭、晚饭和他们一起吃。我爱吃粥,早饭熬大米豆儿粥,这得耗费傅老师多少精力啊!她可是一名受张洁、邓友梅、柯岩、陈建功等作家尊重的资深编审啊!
晚间,燃上一支烟,爱以闲谈消永夜。谈得最多的,是孙犁、废名、苏曼殊等前辈。
在此间,我真正弄明白了这位“大杂院公民”的心性和志趣。我读了志民先生不少诗,他的大部分著作也给过我。从别处资料上看,我知道他十二岁走进革命队伍,在萧克的司令部当一名译电员。他与萧克将军感情非常深,萧克写出长篇小说《浴血罗霄》,是志民先生先看的稿。他后来写过一篇《又见萧克将军》,发表在《人民文学》杂志。志民先生逝世,墓碑上刻的是萧克亲手书写的“诗人张志民”。先生成名早,而且诗文皆妙,二十岁上凭《王九诉苦》《死不着》两首叙事长诗爆响文坛。前几年,《北京文学》的同志送我一套纪念杂志创刊70周年的文宣材料,由老舍主编的创刊号上,印着志民先生的小说《该从那儿出发》。除了“文革”期间搁笔,他创作不止,一直到死神来临,一共有几十部诗集,还有小说、文论、散文集问世。与底层百姓融合的环境,使他的诗情如大海扬波,奔腾不已,他创作出《祖国,我对你说》《我们的宝剑》《边区的山》等乾坤吐日、江河朗朗、震撼新时期的作品。尤其那首《自赏诗》,如龚自珍晚年的《己亥杂诗》写法,心无隔碍不可收,直抒胸臆。他的诗,有的金刚怒目,有的优美回环,精钢不作钩的真诚和坦率,映射了他的情怀。
时光煮文,先生的诗,我是能够读出其中的味道的。他的诗自开乾坤,风格鲜明,是捂着名字别人也不会认错的。我读出了两个特点。一是幽默、诙谐,内质聪俊,把你的心挠痒了,读诗能想象出他嘴角勾着的笑纹儿,那幽默风趣一如漫画家方成的画笔。即便是大制作、严肃主题,这风格仍附其中。在别人忙活不开的时候,他有此闲笔,可知他举重若轻的厉害。而小制作,也不是小器局,短诗写出大模样儿,大的气量涵泳其间。比如《手足口小唱》,甫在《北京晚报》发表,立即赢得广泛赞誉,痛快淋漓而得其中意味。二是诗句短小,二三言、三五言,短到抠不下去一个字,句子虽短,字字却像戳着的旗杆,你根本藐视不得,当持“夫诗以一字千秋者也,史以千秋一字者也”(明代胡应麟语)观之,这一功力非大师、大匠不可为。他赞颂新社会、新生活的抒情诗也有很多,落笔“半如儿女半风云”,篇篇都像春初新韭、秋末晚菘那般可爱。
先生有家学,古典诗词浸淫很深。他的诗一般百姓看得懂,大学教授也能读出味儿——真是如此。他的诗风深受乐府诗和元曲小令影响,民族性突出,古典意味很浓。虽然是从解放区走来的诗人,却是学人手笔。你若以为他只是会作新诗你就错了,他的古体诗也非常好。他召集文研所(即现今的鲁迅文学院)的一、二期学员,商讨为老所长丁玲庆贺八十大寿事宜,众人公推他写诗代为祝寿,翌日他就作得一首七绝:“江南风雨塞北云,立笔横枪斩世尘。文章有声皆动魄,生涯无字更惊魂。”给丁玲写诗文,毛泽东也有过,毛主席的句中有:“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那是战争年代为丁玲画像。而张先生的诗凝聚了丁玲一生的革命经历和命运变幻,立起一座高山仰止的丰碑。此外,他的《自题小照》里随口吟哦的两句“风吹太行绿,雪打燕山白”,我太喜欢了!
志民先生的诗,长诗、短诗都好,是那些虚泡囊肿、没心没肺、软了巴塌、澥了咣唧、少盐没醋的诗没法比的。
志民先生的诗写了大量人物,我的电大毕业论文就是《浅谈张志民人物诗》,我告诉先生,先生和颜而笑,他已编出了诗集《张志民人物诗》。
上世纪80年代初完成长诗《“死不着”的后代们》之后,志民先生曾兴致满怀地偕夫人傅雅雯、解放军画报社副社长峭岩来我家走访,农家院欢腾九天。老人兴致高,让我领着走东家、串西家地访了几家农户,在打谷场与农民合影,在我家也留下了珍贵的照片。送别时,我说我是“张门弟子”,诗人峭岩说他也是。
志民先生的居所,后来有了改善,迁到位于小羊宜宾胡同的中国作家协会公寓,是个小高层建筑。从此可以不生煤火了,可以远离尿臊了,但住处依旧窄仄,两居室统共五六十平方米。他在这儿度过了余年。
志民先生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你想想,他把参加全国党代会以及其他露脸的机会都让给了别人,还有什么不肯舍?他的名片我见过,只印了“诗人张志民”,其他头衔如“中国作协理事”“《诗刊》主编”等一概没有,不像有的人,把名片正反面都印满了。
志民先生称“师”最多的人是孙犁,他的淡泊与孙犁同出一辙。董解元云:“冷淡清虚最难做。”而靠喧嚷博人眼球、成龙成虎者何其多!志民先生实在太“亏”了。我认为,对志民先生的诗歌成就没有评价到位,他和孙犁同一种命运,春风不识,荒草不知。孙犁说过,他像北京厂甸过节时吆喝着叫卖的糖葫芦,是最下面、最干瘪的红果。然而孙犁和张志民身后都享有极大的哀荣。
聪明靠天赋,善良靠选择,志民先生选择的正是善良。我平生这不顺,那不顺,却让我遇上了好人。好人因子从家传到再造,熔铸我一身。我的作品先生传其法乳,我也倾向于志民师的风格,学他的心正、悲悯、幽默、俏皮,而不死板。
志民先生是在1998年4月3日,清明节前两天去世的,七十二岁而终。老人一生远离是非,在文场没结一个冤家,老少见面都哀叹“一个好人走了”。开追悼会那日,老天也悲悯,云层低垂,有一刻天空黑成了黑锅底,对面都瞧不清人。
先生作的《董华家做客》,收入他的诗集《“死不着”的后代们》。我在整饬了百年老宅之后,请人将诗句“车过良乡塔影斜,赏菊时节访董华。小别不识坨里路,新街新巷新人家”刻在青色大理石上,镶嵌于我居室门前的照壁,每日可瞻,时时对照自己是否有悖于师训……
人说,成熟不是心变老,而是当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转时还保持微笑。那是他人,想到志民先生,噙着眼泪的我,是没法微笑的。
先生逝世二十多年了,这些年里总想给先生写点什么,但奈于至亲无文,一直没有写成。这份情压身,背了二十多年,我背不动了,于是给先生写了这篇文字。
《光明日报》(2023年11月17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