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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盛文强
劳板鱼摆在饭桌的中央。劳板鱼薄薄的身子,切成了方块,和豆腐一同炖,汤中总会冒出鳍的一角。揪住这一角,就可以拎出一坨肉。在晚饭之前,趁着大人不备,把一块鱼肉填进嘴里,鱼肉滑嫩,咀嚼时又有胶黏之感,藏在肉里的脆骨一并嚼碎,浓香充塞唇齿之间。想来,这已是上世纪末的事情了。
“劳板鱼”是俗称,学名唤作“孔鳐”,外形接近于菱形,一个角是头,一个角是尾部,拖着一条线状的长尾。另外两个角则是鳍,分列左右,像一只鸟的两翼,它在水中就是扇动着这对翅膀前行,轻盈而又惬意。
劳板鱼在胶东也讹传为“老板鱼”,便添了几分铜臭气,酒肆也用这个名字招揽顾客,说是吃了老板鱼,就能做老板云云。后来才知道,书面的写法应该是“落板鱼”,因为它的身子像一块薄板,又习惯于落在海底的泥沙之上,它的后背和泥沙的颜色几乎一致,难以分辨。而当地方言里的“落”也读作“劳”,所以才叫“劳板鱼”,乃至讹为“老板鱼”。这也是磨灭已久的海角掌故了,如今已鲜有人知,只留下口头的读音。记得几年前回胶东,见一个老渔夫刚打捞上劳板鱼,我问他“劳板鱼”三字怎样写,老渔夫摇头不知。我又问,不会写,卖劳板鱼时如何记账?老渔夫说,画个圆圈,底下加个尾巴,就代表劳板鱼了。他的方法令人颇感意外,恍若回到了象形文字初造之时。
劳板鱼细绳似的长尾有毒,那是两枚骨质毒针。在船上捕到劳板鱼,渔民要先拿刀切断它的尾巴。劳板鱼的毒针,在渔村被当作药材。为了防止孩童误伤手指,毒针一般挂在高处——连同一截断尾,多个捆扎在一处,秘密存放起来。岛上有种植烟叶的人家,主妇拿了劳板鱼的毒针,在苗圃里将烟草的主干一一扎过,有微弱到几不可闻的锐响。毒针里的毒液起了作用,主干就不再长高,节省了养分,烟叶因此肥硕。劳板鱼也许不会想到,它的防身利器,居然还能用到园圃之中。
似乎有毒的鱼偏偏有着美味,河豚即是一例。相较于河豚难于清洗的有毒内脏和血液,劳板鱼处理起来方便得多,毒针一刀砍掉便可放心食用,它的毒在外部,全然没有心机。去尾之后的劳板鱼,鱼身剁成大方块,加油加豆瓣酱翻炒,再加水和豆腐炖煮,鱼肉白嫩,与豆腐难分彼此。鱼肉的鲜味也浸入豆腐,于是这鱼肉的数量仿佛骤然翻番。从前,捕鱼需要冒着生命危险,人力摇橹的小船遇到风暴时不堪一击,因此,对鱼的敬惜珍重,也就体现在做法上了——佐料总嫌不重,豆腐总嫌不多,往往拨开豆腐块,鱼肉才显露出来。
清代的胶东人郝懿行算是吃劳板鱼的行家。他在离乡十余年后的一个秋日想起了劳板鱼,于是像张季鹰一般,勾动了莼鲈之思。正是劳板鱼肥硕的季节,一碗劳板鱼却也求之难得。他在《记海错》中不无感慨地写道:“甲边髯皆软骨,骨如竹节,正白,其肉蒸食之美,骨柔脆,亦可啖之。”脆骨也可嚼,吃劳板鱼是得了真髓,若非海边久居之人,面对竹节似的鱼骨,实在不敢放心大嚼,而嚼得毫无顾忌,且格格作响的,恐怕也只有胶东的旧居民了。
在渔村,宅院里悬起晾鱼绳,倒悬的鱼阵之中,总会有几只劳板鱼,地上投射出锅盖大小的圆形黑影。冬日里将它取来炖汤,寡淡的日子也有了喜悦。那时节,劳板鱼照旧被割了尾巴,断尾之处穿了铁钩,悬在鱼绳之上。从海边凫水回来的鸭踱进院子,它早已将海岸的蟹与贝吃了个饱,倒伏在院中沉沉睡去,劳板鱼的影子笼罩过来,原本晒着太阳的鸭,似乎感到了阴影的凉意,不住在睡梦中晃头。在它的小小头颅中,或许会梦见劳板鱼铺天盖地地飞来。
薄暮时分,鞭炮响起,回家时经过一条小弄,见一户人家的院门大开着,穿着红衣的新妇左右手各执一条半干的劳板鱼,像持铙钹一样互相敲打,顿时烟尘四溢,枯木撞击般的声响尾随而来。她转身进屋,劳板鱼即将出现在她家的饭桌上了。
《光明日报》(2023年10月20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