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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何 平(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从2019年第6期“一手经验·原浆散文27家”开始到现在,江西文联主管的《星火》杂志已经推出“原浆散文”栏目23期,一般每期6篇,多则八九篇,少也有四五篇。2023年3月,百花文艺出版社推出的《原浆散文精选集》,收录37篇“原浆散文”,其中有17位作者来自江西。
“原浆散文”倡导类似复活传统酿酒工艺,是文学事件,更是身体力行的文学行动。其志在矫正当下散文创作的某些误区。研究者仅仅看最后发表和出版的文本去总结出一种审美原则或美学风格,其实很难。“原浆散文”在目前还是暂时性的,被召唤到“原浆散文”旗下的只是作者的个别文本,而不是他们的全部写作。
放在整个当下散文来看,“原浆散文”式的合并同类项应该还有其他选择。揭示出这一点,是提醒不能把提倡“原浆散文”作为对其他“某某散文”的替代。因为仅仅依靠“原浆散文”稀贵的“原浆”,很难彻底矫正散文界由来已久的勾兑注水风气。但即便如此,倡导“原浆散文”依然是有意义的。就其行动和实践而言,我认为说它是一场静悄悄的散文文体变革也不为过。
为什么是《星火》倡导“原浆散文”?文学期刊趣味和主编之间的关系,是一个已经被中外文学期刊办刊实践证明的议题。如果检索“原浆散文”概念的旅行史,就能发现其代表的首先是《星火》杂志主编范晓波个人的文学立场和趣味。类似“原浆散文”,范晓波用稻谷的有机生长,煤和石油的形成对应好散文的发生。大概在2017年,他曾经说:好散文是一种娇贵的恩赐,你可以等待、酝酿、诱导,却很难策划和炮制。那等待的过程,有时如稻谷的有机生长,需要耗费几个节气,有时如煤和石油的形成,要耗费几十年或上百年。和一般只看文本最后的呈现结果不同,这里将好散文的生成视为包含了起点、过程和结果的全程控制。范晓波在2016年第2期《星火》杂志发表《我敬重高能耗低产出的散文写作》,明确提出他心目中好散文的标准和生成:“最具肌理质感和精神光照度的散文还是在一手生活经验里炼金的非虚构性作品。……那种有体温、有呼吸的起伏感和思想的锐叫声的散文是离人心最近的文字。”这是作家范晓波个人的创作谈,也是散文选择的《星火》标准。
新媒体时代传统文学期刊如何生存,这是个现实问题。目前看,一些传统文学期刊不能依靠自身的变革解决新媒体时代的转型问题。这涉及阅读习惯、传播方式、审美趣味等方面整体性转场。不可否认,在中国当代文学制度中,传统文学期刊仍然在发挥作用,一个主编首先考虑的是怎样做一本有特色的传统文学期刊?具体到省级文学刊物,则是如何整合地方文学资源创造新的文学空间。散文大省江西的优质作者资源,为《星火》启动“原浆散文”这场静悄悄的散文文体变革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原浆散文精选集》中江西作者占半数,不能简单地被理解为向地方倾斜。通读《原浆散文精选集》就会承认江西散文这“半壁江山”的不虚。因此,某种意义上,“原浆散文”既是对散文界时弊的矫正,也是对江西散文实力的摸底和检阅。
怎样的散文算得上是“原浆散文”?《原浆散文精选集》最前面有范晓波的短文《痛饮生活的原浆》。这篇类似宣言的短文是“原浆散文”的“行业标准”。其中写道:“要求使用作家的直接人生经验或社会观察,不依赖搜索引擎和文史资料,像乡村酿谷酒一样用真本实料,高投入低产出。尤其期待经历了十年磨一剑的沉淀与发酵后,把个人经验和时代烙印融为一体的厚重之作。”可以发现,“原浆散文”既强调材料,也看重流程和工艺。
“一手生活经验”并不必然通向“好散文”,这是一个文学常识。更重要的是,在主打“一手生活经验”的非虚构写作时代,散文的文体优势并不仅仅在于“一手生活经验”,而是经验的审美化和文学性。这一点是《星火》自觉的编辑意识。2019年9月12日,《星火》微信公众号推送一篇《星火》编辑给散文作者的22封回信的文章。某种意义上,这篇推文其实触及的是“原浆散文”的奥义。其中,针对一篇符合标准的来稿,编辑回信道:“在螺旋式地开掘与抵达,平俗的日常生活在你的句子中仿佛一口幽深地井,可以不断涌出清冽的精神活水。”“不到五千字,却几乎写出了一部长篇的厚度,那种时代的广博与命运疏离下人的精神之韧劲之辽阔,读来让人凝重与动容。”“当许多人痴迷于经历或经验的简单交代呈现,你却走向了更纵深,向人的价值发出诘问与探索。”这么看来,“一手生活经验”是个人的、个别的、单薄的、局促的、浅表的,但当它转化为“原浆”则是公共的、时代的、历史厚重与辽阔的。
“原浆散文”的“一手生活经验”不仅仅向生活的深处开掘,也突出精神和心灵意义。富有意味的是,上面提到的回信,其中有一封是这么表达的:“我们并不排斥文化历史类散文写作,但希望可以穿透历史资料的表层烟云,让笔触不只是交代与铺陈,而更能创造性地直戳历史人物的骨头与血脉,呈现更有新意的解读风貌。”这和《痛饮生活的原浆》中所说“不依赖搜索引擎和文史资料”似乎有抵牾。在对待文史资料和历史类散文写作上,“原浆散文”可能是有犹疑的。收入《原浆散文精选集》中的江少宾《岁时记》和甘雪芳《倾诉者》都大量征用“文史资料”。可以说,“原浆散文”并非严格的文学理论推演,也不是严谨的文学流派,其不周全处可能恰恰预留了它的未来生长性和讨论空间。
从中国当代散文史看,“原浆散文”不是孤立的文学事件。每至散文走到高蹈地疏离大众、时代、现实生活、人与文之常情常理的时刻,就有类似“原浆散文”的倡导和矫正。远的不说,2007年,针对“新散文”疏离现实和大众,沉溺于智性和炫技,杨献平等人提出原生态散文写作。差不多同时,周闻道等人提出无遮蔽、敞亮和本真的“在场主义散文”。其内涵和边界并不统一,文学批评家陈思和的理解相对平易,“就是作者必须在场,必须面对生活的实际状况,不要用文字当烟幕把生活遮蔽住,要直接明确地表达生活的本来状况和作者最冲动、最原始的想法,这是散文的灵魂”。有一段时间,各种评奖、出年选和研讨会中,“在场主义散文”相当热闹,但现实影响力如何?这值得反思。
尽管重心有别,预期也不尽相同,“原浆散文”还是可以被视作和“原生态散文”“在场主义散文”是一脉上的。2019年至今,“原浆散文”登场四年多,它的未来前景如何?这要看倡导者和响应者的行动力,也要看“原浆散文”进入整个中国当代散文的活力。
《光明日报》(2023年10月11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