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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季小乔(南京邮电大学讲师)
黄庭坚是北宋时期创作字说类古文最多且其中不乏优秀作品的文学大家,学界研究颇多。笔者认为,阅读黄庭坚的字说有助于我们看清北宋时期名字文化所达到的学理高度,有助于我们认清古代名字文化在思想与文学两个维度所达到的至高境界,有助于为当今姓名文化的研究提供历史依据和学理支撑。黄庭坚的字说中,有两种行文风格:一是奇崛生硬,宛如其前期诗风;二是质朴平淡,宛如其晚年诗风。
一
黄庭坚字说中有奇崛生硬的一路文风,信笔而书,不事雕琢,其实是雕琢而不睹行迹,故颇耐咀嚼。《唐节字说》最能体现出这方面的特点:唐节字守之。曹公子臧曰:“圣达节,其次守节,其下不失节。虽不能圣,敢失守乎?”当公子负刍之时,诸侯欲去负刍而立子臧。子臧曰:“为君非吾节也。”去而奔宋。既定曹君也,自宋复归于曹,尽致其邑而野处。作人若子臧,可以无憾矣。从“唐节字守之”到“曹公子臧”,其中没有作任何铺垫,行文如截断众流。曹公子臧是“守节”的典型代表,其言论和行为都已清晰表明了“守节”的意蕴和价值,也可视为对唐节的名与字之关系的圆满说明。
黄庭坚饱读诗书,主张“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这不但是他的诗法,也是他的文法。字说的对象名“节”,字“守之”。通过引用曹公子臧“其次守节”一语将名与字巧妙结合起来,使二者之间的联系变得极为自然。全文忽然而起,忽然而落,文字显得突兀之极,但落脚处却又合情合理。至文末,作者始曰:“作人若子臧,可以无憾矣”既表明了对友人的期许,也为全文作了简洁的收束。全文干净利落,风格廉悍。明人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二三曰:“山谷之文,时有高胜语,如韩干御马图跋尾云:盖虽天厩四十万疋,亦难得全材。今天下以孤蹄弃骥,可胜叹哉。”只二十五字耳,然中有许多感慨而劲洁可爱。
黄庭坚得意于此手法,在其他字说中也多有运用,比如《张悫字士节》。荀卿曰:“马必伏而后求良,士必悫而后求智。”一夫执德不弘,信道不笃,惟其不悫也。夫悫者,守之则虚一而静,接物则言忠信而行笃敬矣。如是,故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矣。无是节,亦不足以为士矣。静而慤有余,动而节不立,吾不信也。很巧的是,这也是一篇对象为“节”的字说,只是名字变成了“悫”,它虽然不能像前文的“守”“节”一样找到完全贴切的出处,但黄庭坚所引“悫而后求智”也是一处难得的文献,这种巧妙联想得益于丰富的腹笥。除此之外,这篇字说文字相当劲洁。连开头和结尾的惯用语都省略了。
行文势如破竹,这种风格在《李惴字相如说》中也有体现:蔺相如出于万死,为赵抑秦,归而退让廉颇,名重太山。鲁仲连谈笑而却秦军,雄夸不逊。故曰相如惴而不伤,仲连伤而不惴。相如为可学也。作者对蔺相如的功绩作了简洁的叙述,并无甚奇特之处,文中真正出奇的是在论述蔺相如之后,又引了鲁仲连。这和蔺相如事件并无直接联系,作者是通过思维跳跃来完成这个衔接的,因为二人都有却秦经历,并且都取得了胜利。但在作者看来,蔺相如在却秦时,心存畏惧,而鲁仲连谈笑却秦军,毫无畏惧。不同心态产生了不同的后果。蔺相如功成之后封为上卿,卒与廉颇相善,共扶赵国,其行为是缓和的;而鲁仲连则较激烈,比如“连有蹈东海而死耳”云云。蔺相如的行为接近儒家所提倡的中庸之道,而鲁仲连则属于狷狂一类,所以黄庭坚认为“相如为可学”。在短短的文字中,黄庭坚将友人的名(惴)和字(相如)联系了起来。意脉跳跃大,这种高超的挽合能力也是其字说艺术性的一个重要表现,故全文显得奇崛生硬。再如《周渊字说》:渊之能深也,积水之极也;君子能深也,积学之致也。故字曰邃夫。“君子之度”应该像深渊一样深邃,而达到这一目标的途径就是不断地学习(积学之致),全文至此结束,文末点明主题“故字曰邃夫”。全文陡然而起,刹然而落,章法新奇而说理稳妥,黄文妙处于此可见一斑。
二
黄庭坚字说也有平淡质朴的一路文风。从其创作轨迹上看,其晚年的字说多趋于平淡质朴,这是一个重要特点。在饱经风霜之后,一切浮华言辞都已被洗刷殆尽,沉淀下来的是平淡从容的心态,这种心态之下的文学也褪去了华丽外衣,显得质朴平淡。黄庭坚晚年字说中蕴含亲切宽厚的气氛,他将自己学问运用到现实生活中,使学问不再成为高深莫测的冰冷字句,而圣贤书也不再显得高不可攀。他用自己的实践来融化学养,所以才会出己肺腑,入人之心,这和正襟危坐、坐而论道的理学家有巨大的区别。
比如其《名春老说》:温江杨仲颖夜得男,乞名于涪翁,涪翁名之曰春老……盖其生直执徐之正月,东风解冻矣;又仲颖太夫人在堂,康强而抱孙,故并二义而名之。春之为气,万物皆动而成文,祝此儿怀文抱质,俾尔大母眉寿,而见其颀然在士君子之林也。全篇行文朴实平淡,只是介绍了名为“春”(东风解冻矣)、“老”(太夫人在堂,康强而抱孙)的原因,似无深意。但黄庭坚在创作这篇字说时已经五十六岁,已近生命之暮景,世间百态可谓备尝矣。祖母抱孙的天伦之乐既是题中应有之义,也是推己及人的家常温情。《诗经》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正因为创作时黄庭坚能够遵循这种情感体验,所以其文风才质朴平淡。
再如《宗室子沨子沆字说》:沨者,风与水相遭,不期于文而成文者也。君子之文若是,故字子沨曰长文。沆者,天地清明之气,及物而成泽者也。君子之泽若是,故字子沆曰彦泽。黄庭坚用简洁的语言将名与字联系得恰到好处。此时,我们愈发感觉到艺术的魅力不仅在于文字的绚烂,还有平淡质朴的真情书写。黄文平淡质朴的表现方式是隐藏在文字背后的风格,这需要读者细细体味方能领会。比如其《杨概字说》:清江杨概问字于黄子,黄子字之宰平,而语之曰:“概无列于五量,五量待是而后平。圣人之作,百工也生,平于衡而五量受法焉。五量官入,不能自平,则命概为之师。概,国器也,是宰天下之平。与物交,而怀市道以相倾,人情不能无然也。由龠合而受之,至于万不能计,取与之家,皆责赢焉,彼安能以不欺?维概也,中立而无私,天下归心焉,非以其无心故耶?今夫学至于无心,而近道矣。得志乎光被四表,不得志乎藏之六经,皆无心以经世故耶!”曰:“然则愿闻性命之说。”黄子曰:“今孺子总发,而服大人之冠,执经谈性命,犹河汉而无极也,吾不知其说焉。君子之道,焉可诬也?吾子欲有学,则自俎豆钟鼓宫室而学之,洒扫应对进退而行之。”曰:“是可以学经乎?”曰:“吾子强学力行,而考合先王之言,彼如符玺之文可印也。韩非曰:‘先王有郢书,而后世多燕说。’夫家奋私智,而讲无诏之书,几何其不为燕说?”吾久不喜作书生语,因杨君,聊复谈,故并书之。全文以对话方式展开,主客双方互相交流,语气也极为平淡。黄庭坚所言“得志乎光被四表,不得志乎藏之六经,皆无心以经世故耶”一语,正是其晚年成熟心态的真实写照,文末曰“吾久不喜作书生语”可见黄庭坚并不愿意用书本上的圣贤之言训诫后辈。统观全文,这篇字说并不是“书生语”,它早已脱离了高谈性命的空虚之论,从侧面反映了宋人普遍的内敛心态。明人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二三亦曰:山谷文,如杨概字序赵安国字序二篇,似知道者,岂寻常求工于文词者,可得窥其藩篱哉?其他如训郭氏三子名字序等,皆奇作也。“孺子总发,而服大人之冠,执经谈性命,犹河汉而无极也”这种浮夸张扬而不切实际的现象是黄庭坚极为反对的。黄庭坚在论述时,没有华丽修辞,没有惊人辞藻,但能一语中的,切中时弊。怎样挽救这种时弊,黄庭坚只说了一句“自俎豆钟鼓宫室而学之”,即从最不起眼却最基础的实践学起,其语言平淡质朴,所言修身之法亦然。
综上所述,黄庭坚字说创作是北宋时期水平最高的一个层次。他的字说有奇崛生硬和质朴平淡两种风格,与其诗风一致。相对而言,黄庭坚字说中短篇往往更为精彩,其章法布置奇特而巧妙,在整个北宋时期都别具一格,风韵独存。
《光明日报》(2023年08月12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