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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秉颐(安徽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安徽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
若论“才情”,庄子之“才”自古至今为天下公认。以古人举例,明末文学评论家金圣叹称《庄子》、《离骚》、《史记》、《杜工部集》、《水浒传》、《西厢记》为“六才子书”,而将《庄子》列为“第一才子书”。以今人举例,郭沫若在《今昔蒲剑》中说庄子“思想的超脱精微,文辞的汪洋恣肆,实在是古今无两”。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说庄子“其为文则汪洋捭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可见庄子的才学和文章历来备受推崇。但就“情”而论,则自古以来庄子基本被视为对世间无情之人。庄子思想因其深刻性以及入木三分的对于社会现实的批判,在历史上曾受到一些误解。后汉高诱在《吕氏春秋·必己》的注中,说庄子“轻天下,细万物,其术尚虚无”。这种观点被不少人接受。庄子便由于“齐万物”、“同死生”、“泯是非”等思想,而被指为崇尚虚无、对世间冷漠无情。
到了清代,庄子终于遇到了知音。一些学者透过庄子看似冷漠无情的处世态度,认识了庄子的真实心境。顺治年间学者林云铭(1628—1697)在《庄子因》中说:“庄子似个绝不近情的人,任他贤圣帝王,矢口便骂,眼大如许;又似个最近情的人,世间里巷、家庭之常,工技屠宰之术,离合悲欢之态,笔笔写出,心细如许。”乾隆年间学者胡文英(1723—1790)的评价则更为深刻、形象。他在《庄子独见》中说:“庄子眼极冷,心肠最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他认为庄子对于人世间的态度,是“热肠挂住”与“冷眼看穿”兼而有之。
诚如所言,庄子并非对世间冷漠无情。《庄子·天下》篇提出了“内圣外王之道”。虽然“内圣外王”后来成为儒家关于修身与治国的基本思想,但这个理念毕竟是由庄子首先提出。它反映了庄子对于世间之人、世间之事的态度和情怀。庄子“冷眼”处世,并非出于无情,而是出于冷静清醒。权贵面前,庄子拒绝同流合污。世俗面前,庄子不愿随波逐流。他始终保持一份理智和清醒,而在他看似冷若冰霜的“冷眼”后面,是悲天悯人的热切情怀。
对于世间,庄子既是“热肠挂住”,为何却又“冷眼看穿”?根本原因在于庄子的救世主张与当时的“世之显学”儒家思想不同。儒家风尘仆仆地奔走于各诸侯国之间,苦口婆心地规劝君王实行仁政、德治,希图以此救世。而在庄子看来,这样救世无异于“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儒家的救世主张虽然用心良苦,但是这种一厢情愿的主张是根本行不通的。《庄子·至乐》篇中如下的一则故事,假托孔子之口,批评了儒家试图通过提倡仁政、德治来救世的主张,同时表明了庄子的救世主张:一次,颜渊准备到齐国去宣扬儒家的救世之道,孔子面露忧色,说:“从前,有只海鸟停栖在鲁国都城的郊外。鲁侯听人说这只鸟是神鸟,就派人把它捉住,亲自把它迎接到祖庙里供养起来,奉上精细的膳食‘太牢’给它吃,演奏美妙的音乐‘九韶’给它听,然而海鸟被折腾得头晕目眩、惶恐不安。它不吃不喝,几天就死了。”
庄子认为,“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庄子·至乐》)儒家的救世主张如同一个人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来养鸟,而不是按照鸟的习性来养鸟,所以结果就是把鸟折腾死。同样道理,救世一定要遵循人的本性。天下之所以混乱不治,是由于世人的纯真质朴的本性正在丧失。所以,救世的根本方法在于“救心”,让人们归心“大道”。所谓大道,就是道家所说的天地万物的根本之道。
依庄子之见,让世人归心天地大道、还原纯真本性,才是治世之要义。唯有如此,社会才能真正走向安宁。《庄子·大宗师》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泉水干涸以后,鱼儿为了活命,相互之间以口沫来保持对方湿润。这固然是友爱之举,但总不如各自回到浩瀚的大河大湖里去,彼此不相干甚至不认识为好。庄子以鱼喻人,以水喻道,认为人丧失了本性,就如同鱼离开了水。因此尽管儒家竭力提倡仁德之治,固然也能够收一时之效,却无法解决社会的根本问题。庄子认为,与其号召天下人遵从仁义道德,不如引领天下人恢复本性,归于大道,即“救心”。从庄子对儒家救世主张的多次批评,也可以看出他并非对世事冷漠无情的“出世”之人。倘若庄子真的漠视天下治乱和民间疾苦,又何必如此关注、批评儒家的救世主张?若无“热肠挂住”之情怀,何必谆谆而言之?
为了“救心”,庄子提出了破除“机心”的思想。《庄子·天地》说,有一次,孔子的弟子子贡到楚国游历,返回的路上经过汉水一带,看到一老者正在菜园里忙碌。老者抱着水罐给菜地浇水。子贡说:“现在有一种机械,一天不费多少劲就可以浇灌上百个菜畦,您老人家想不想试试?”老者问子贡:“什么样的机械呢?”子贡说:“这种机械叫作桔槔。它后重前轻,用它取水非常方便省力,而且取水之快,如同泉涌。”老者说:“这种机械我不愿使用。人有了机械这种东西,就会谋取机巧;有了机巧之物,人就会有投机取巧、算计诈伪之心。胸怀投机取巧、算计诈伪之心的人,他的纯真质朴的本性就会丧失;纯真质朴的本性丧失了,他就会远离天下大道。”可见,庄子的救世,就是要让世人从各种机巧、算计之中解脱出来,回归纯真质朴的本性。他认为,引领天下人的心灵回归本性,才是根本的救世之道。
在庄子看来,人的物质上的贫困,身体的病态甚至死亡,都不值得悲哀。真正值得悲哀的是人的本性的迷失,这就是《庄子·田子方》所说的:“夫哀莫大于心死,而身灭亦次之。”世上能够诱惑心灵的事物太多,且不说高官厚禄、金钱美女,即便丰盛的食品、漂亮的服饰、绚丽的色彩等等,也无不牢牢地束缚住人们的心灵,使人们沉溺于对物质享受的无止境追逐而迷失本性、远离大道。唯其如此,救世就是要“复性”,用天下大道去挽救人心,恢复人的纯真本性。
可见,儒家是试图从社会政治制度的实践层面救世,即通过实行仁政、德治而救世;庄子则希图从社会成员内在的精神层面救世,即通过救心、复性而救世。二者都有救世之心,但主张不同。庄子通过“救心”而救世的主张,难免被世人视为十分迂腐而不切实际的。惠施曾经将庄子关于“大道”的看似不着边际的言谈比喻为樗树,说它“立之途,匠者不顾”(樗树长在路旁边,木匠却不屑于看它一眼),原因就在于它“大而无用”。庄子则认为“无用之用,乃是大用”,世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其实大道具有为世人所不知晓的大功用。这种“大用”,乃成就事物的本性,包括人的本性。在混乱的浊世,唯有大道可以挽救人心,恢复人的淳善本性。
上述种种,使得清人胡文英认为,漆园吏庄子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比三闾大夫屈原更深切的悲天悯人情怀。他在《庄子独见》中说:“庄子最是深情,人知三闾之哀怨,而不知漆园之哀怨有甚于三闾也。盖三闾之哀怨在一国,而漆园之哀怨在天下;三闾之哀怨在一时,而漆园之哀怨在万世。”屈原哀怨,是由于他无力解救当时楚国灭亡的灾难;庄子哀怨,则是由于在他看来,世人纯真本性的丧失可能已经成为万劫不复的惨痛事实。正因为这样,对于人间世,庄子虽然“不能忘情、热肠挂住”,同时却又“终不下手、冷眼看穿”。庄子情怀的这种“复杂性”,似是庄学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
《光明日报》( 2022年12月24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