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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荣力
一想到拾麦穗,我的眼前就会闪现金黄的光泽。那是麦穗的光泽,是风的光泽,是太阳照在麦田、河流、树木和村庄之上的光泽。
寒露已过,霜降未临,收了夏季作物的大田经过一段时间的歇息,又一次敞开怀抱。黝黑的泥土被翻了出来,笔直的田垄像布匹一样伸展开去,浸涨了的麦种鼓着椭圆的肚子,被一撮撮地投进温润的泥洞。那是麦种的家。陪伴它们的还有蚯蚓、蝼蛄、阳光、雨水和日渐干冽的风。
冬雪落了下来,嫩绿的麦苗才几寸长,躲在雪被下像淘气的孩童与太阳捉着迷藏。好在太阳有法术,总能把麦苗从雪被里拎出来。而后,几乎是转眼之间,麦苗长高了,挺起了细长的腰杆——现在应该叫麦子了。
进入春天,风已不再像冬天那样暴躁和粗鲁,田鸡和昆虫躲在麦子的根部发出稚拙的叫声。分蘖、长叶、抽穗、灌浆……这一切,都是静悄悄地进行的,只是,风总是那么不安分,将麦子一会儿往东推,一会儿往西推,卷起的波浪和弄出的声响,让人误以为见到的是一片绿色的海。
雨水多了起来,梅子渐渐黄了,田鸡和昆虫叫得更加勤快和老练。依仗着日益粗壮挺拔的麦秆,麦穗始终不肯低下饱满的头颅,终日举着黄澄澄的小排箫,对着天空、阳光、云彩和布谷鸟,吹着只有风才听得懂的乐曲。当然,上了年纪的老农也听得懂,于是取一颗麦粒在牙里一咬,然后老到地吐出一句:“麦子快可收割了。”
对,现在该说说麦田了,浙东家乡的那片麦田。
那片麦田像幅油画。起先是两抹淡蓝,一竖一横构成一个大大的“L”,那是环着麦田的两条河流。横的那条没有名字,竖的那条叫官河。仔细瞧,竖的那一抹淡蓝周边还有灰白的建筑、黛绿的树木和横跨淡蓝的石桥,那是沿河的屋舍和村庄。与两抹淡蓝相对应的另外两边,上端是团团簇簇、逶逶迤迤的绿,深绿、淡绿、黛绿、湖绿,绿的逶迤里还散漫着几朵随意的白,那是远方峰峦起伏一直连向天边的山和流浪着的云。右端是块块条条、挤挤挨挨的灰,白灰、青灰、瓦灰、褐灰,灰的挤挨中也少不了几处率性的绿,那是一个更大的村庄和依偎着村庄的树。被蓝、绿和灰们包围着的自然是大片大片的黄。那大片大片的黄,层层叠叠铺排开去,团团块块堆积起来,近看尚浅淡、稀滞,愈远愈显浓厚、鲜亮。若在这大片的黄上,点缀了几串蓝和灰,或几列褐和白,那便是农人在收割麦子了。
细想起来,麦子的收割就像一个盲盒的开启,期待着拾麦穗的我们,永远不知道那看起来早已成熟的麦子会在哪一天收割。有时是缘于天气的雨或睛,有时是取决于农活的忙或闲,有时甚至就是生产队长头天夜里的突然起意。尽管如此,我们总是如被风拂过的麦子一样蠢蠢欲动,同样蠢蠢欲动的自然还有竹篓、篮子和土箕们。
麦子正收割的时候是绝不允许拾麦穗的。熟透的麦子容易掉穗,收割、捆绑和搬运过程中,田垄、田沟到处都有掉下的麦穗。有时即使收割后天色尚早,我们也不敢造次,待第二天生产队粗粗拾过一遍后,我们才争先恐后地下到麦田里。第二遍拾麦穗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闲在家里的妇女,当然,更多的是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孩子。虽然已是第二遍,但那么大一片望不到边的麦田,遗落的麦穗依然不少,收获往往不菲。
也有俭勤或不甘心的,又去拾第三遍。这第三遍,虽然成果和第二遍比大打折扣,但因为人少,时间又充裕,环境和心情都有点柳暗花明。
风从远方的山脚下吹来稀疏的云缕和隐约的鸟声,刚收割的麦田在阳光下泛出甜润润的泥腥味,无处躲藏的田鸡和昆虫忙着爬上田垄、跳下田沟,寸把高的麦茬旁,野菜和杂草舒展开毛茸茸的身子。忽然,一缕金黄的光泽让你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睛,田垄的麦茬旁或田沟的背阴区,一枚胖鼓鼓的麦穗慵懒地斜躺着。仔细瞧,尖尖的麦芒与风悄悄嬉戏着,饱绽的麦粒惬意地晒着日光浴,田鸡和昆虫绕了一圈又走开了,那道金黄的光泽让周边都明亮了几分。
麦穗是有灵性的。这不,发现了第一枚,很快就会发现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有时甚至两三枚躺在一起……沉浸于这种接二连三的意外和惊喜,心无旁骛地搜寻、拣拾,渐渐地,你觉得自己就是麦田的一分子,自己就是风,就是云,就是那闪着金黄光泽的胖鼓鼓的麦穗了。
已近中饭时分,电线杆上的田头广播响起熟稔的歌声。立起腰,站在空旷的麦田上静静张望,山的颜色深了一些,风似乎累了,不再流动,甜润润的泥腥味暖烘烘的,田鸡和昆虫已不见踪影,河对岸的村庄吐出道道乳白的炊烟,太阳照着田野,照着河流、屋舍、树木和一切你所看得到的地方。这样的画面让你忍不住憧憬、感动。
“江南五月桐荫稠,拾却麦穗春事收。”那些闪着金黄光泽的麦穗,在圆满一年春事的同时,也让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沉静下来,将目光投向季节、庄稼和土地。
《光明日报》( 2022年05月13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