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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书话】
作者:彭涛(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系主任、教授)
契诃夫生前曾经开玩笑说,他的作品人们最多读七年,然后就会被遗忘。然而,一百多年过去了,他那些优美的文学作品,不仅俄国人在读,欧美人在读,也越来越赢得中国读者的热爱。现在,摆在我的书桌上的是一部装帧精美的《契诃夫的玫瑰》——这是一部中国学者撰写的契诃夫评传。
《契诃夫的玫瑰》顾春芳 著 译林出版社
一
2021年6月的时候,承蒙顾春芳教授信任,我有幸先读了这部著作的电子版。近日,当我拿到译林出版社出版的这部书的时候,再次捧读,仿佛流连于契诃夫梅利霍沃乡间故居的阳光、森林、草地和花园之中,仿佛置身于雅尔塔契诃夫的白色别墅,在契诃夫生活和工作过的书房,望着墙上挂着的发黄的老照片,想象着契诃夫写作、接待友人、在花园里培植花木的情景……
契诃夫的妹妹玛·巴·契诃娃在《遥远的过去——我的哥哥契诃夫》中回忆说:“哥哥一生酷爱玫瑰。在雅尔塔的花园里什么品种的玫瑰他没种过呀!他种过将近一百种玫瑰花。”契诃夫本人在写给友人的信中也多次谈到他栽种的玫瑰。顾春芳教授由此提炼出这本传记的第一个“核心意象”——契诃夫的玫瑰。
契诃夫为什么会一生酷爱玫瑰呢?我想,或许是由于契诃夫无比热爱阳光,无比热爱生命吧。俄罗斯气候严酷,玫瑰看似娇弱,但其实却耐寒耐旱,其花缤纷灿烂,这种外表柔弱内心坚韧的性格也与契诃夫颇为贴近:我们知道,契诃夫二十几岁便得了肺病,他身体羸弱,仅仅活了四十四岁。作为医生的他,清楚地知道,病菌侵蚀了他的身体。还有谁能像契诃夫那样懂得健康的价值和意义呢?契诃夫常年勤奋地工作,热衷于公益事业,他用自己的生命和那支富有魔力的笔,为我们指出了一条通往美的道路,一条通向健康的心灵世界的道路。
“契诃夫拥有一颗园丁的心,无论是建造花园还是从事文学创作。”——顾春芳教授在书中为我们讲述了契诃夫对于大自然的热爱,讲述了他如何辛勤地在梅利霍沃和雅尔塔建造起自己的花园,亲手培植土壤,种植花木。“园丁”的意象是这部传记中另一个更为重要的意象。这是非常准确的一个意象,是对契诃夫生命历程和文学创作的提炼和总结。作者称契诃夫为“俄罗斯的园丁”,他一方面亲手培植花木,另一方面,“同时用思想和心灵培植文学世界的良知”。顾春芳写道:“契诃夫在园艺中悟出一个基本的道德准则,人所要给予这个世界的必要超出他的索取。”——这个总结既是对契诃夫心灵世界的领悟,也是传记作者对于人生哲理与道德准则的领悟。对于现代人来说,这是多么朴素却又宝贵的感悟!
“玫瑰”与“园丁”的意象共同构成了这部著作的“核心意象”,作者正是从这两个“核心意象”出发,来把握契诃夫生命历程与文学世界的本质特征的。一部好的艺术家传记,应该是一部为读者打开艺术家心灵世界的钥匙。这就要求传记作者不仅要了解艺术家的生命轨迹,同时要有能力对他的艺术创作活动进行整体的观照。更进一步说,一部好的艺术家传记,既是一种艺术审美活动,也是一种艺术创造活动。关于契诃夫的传记作品有许多种,顾春芳教授的这部契诃夫评传在书信和文献研究的基础上重新建构了契诃夫传记的框架,不同于我们此前读到的传记的叙事方式,而呈现出精神传记的总体特色和独特之处。这是一部具有原创性的契诃夫评传,作者以“玫瑰”和“园丁”两个核心意象统摄契诃夫的生命历程和文学创作,带领读者走进契诃夫的心灵世界,开启一段观照艺术家生平创作的精神之旅。
作者循着契诃夫的生命轨迹,不仅为我们讲述了契诃夫从童年到青年时代的成长历程,不仅为我们讲述了他如何开始文学创作,如何在萨哈林岛考察苦役犯人,如何与“莫斯科艺术剧院”合作,创作出伟大的戏剧杰作……同时,作者还巧妙地打破创作的时间线,将契诃夫最重要的文学作品的评述融入对契诃夫生命历程的叙述之中。比如,在叙述契诃夫在塔甘罗格少年时代的成长经历时,顾春芳教授重点讲述了契诃夫自少年时代起便热爱大自然的生活细节,接着,她在此插入了关于契诃夫戏剧《林妖》《万尼亚舅舅》以及小说《在峡谷中》的分析与述评,结合契诃夫文学创作中关于大自然的描写与观念,得出结论:“他笔下的自然既是审美的,又拥有了道德的力量,这种内在的道德力量反衬了人间的罪恶和人性的残酷。”这样的一种叙事方法,不仅让读者了解契诃夫的生平经历,同时还带领读者观照把握契诃夫文学世界的主旋律。
二
这部契诃夫评传写得非常细腻,特别是对于契诃夫情感世界的把握尤为独特。作者特别关注到契诃夫与母亲、妹妹以及恋人的关系,并以“玫瑰”的意象贯穿始终。作者称母亲是契诃夫“生命中的第一朵玫瑰”。契诃夫的母亲勤劳而善良,虽然丈夫性格粗暴,但她却温柔慈悲,给予孩子们无尽的爱与温暖。契诃夫说,“我们的灵魂来自母亲”。对于契诃夫的爱情,顾春芳给予了特别的关注。她怀着悲悯的情怀,为我们讲述了曾经与契诃夫碰撞出爱情火花的米齐诺娃悲剧性的命运。“别了,苦涩的玫瑰”——在书中,作者动情地讲述了契诃夫与米齐诺娃之间苦涩的恋情。米齐诺娃有着真挚单纯的心灵,却又养尊处优,不能自食其力。米齐诺娃的命运是与《海鸥》中的女主人公妮娜的命运重叠在一起的。“很有可能米齐诺娃是因为始终得不到契诃夫关于结婚的明确承诺而陷入痛苦与迷茫。为了忘却或摆脱契诃夫,迷茫的她走向了一条不归路。”作者以准确的心理分析,把握住了米齐诺娃爱情悲剧的心理根源。那么,契诃夫为什么又迟迟不给予她明确的答复和婚姻的承诺呢?童道明先生在《我爱这片天空——契诃夫评传》中认同俄国学者格罗斯曼的观点,认为契诃夫当时还不想结婚,怕落入“幸福婚姻”的庸俗中去。顾春芳教授给出的解释是:“最主要的原因是米齐诺娃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违背了契诃夫所认同的至高无上的人生准则,那就是自食其力。”我认为,这两种解释都有一定的道理,童先生的解释侧重于契诃夫一方主观的原因,顾春芳教授强调的则是米齐诺娃一方客观的原因。难得的是,顾春芳教授对于米齐诺娃充满同情与悲悯,并没有为了维护契诃夫而贬低米齐诺娃,她的立场既是女性主义的,同时又是公正客观的。她从众多资料中,为读者复原了两个人苦涩恋情的历程,为读者解开了这段无果恋情的谜团。作者把最后一个章节“玫瑰的守望与回忆”,留给了契诃夫的妹妹玛丽雅,称她是契诃夫“最忠实的玫瑰”。玛丽雅为了哥哥契诃夫抛弃了个人的婚姻幸福,终生未嫁,这种献身精神不禁令我们回忆起《万尼亚舅舅》中索尼雅在结尾处的那段感人的独白。
顾春芳在叙述契诃夫的生命历程时,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到底什么才是人生的幸福?通过对契诃夫生命轨迹的探寻,通过对契诃夫文学精神的思索,她在书的结尾处写道:“人生的幸福在哪里?就在人的本性要求他做的事情里。他的本性要求他超越既定的命运,去追寻理想和自由。一个人找到了促成他所有信念、爱好和行为的那个根本性的力量,就找到了真正的自己。正是这种力量,可以让他面对一切困难,让他坦然面对时间,面对厄运,面对生活,面对死亡。所有的一切必然离去,而真正的幸福,就是在心灵的召唤下,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那个自我。”
对于读者来说,这本书不仅是一本可读性很强的作家传记,同时也像是一个值得信赖,富有人生启迪意义的美好伴侣。作者以独特的视角、翔实丰富的材料、优雅细腻的笔触带领读者探秘契诃夫的文学生涯,走进契诃夫的心灵世界——这是一本值得放在书架醒目位置的传记文学作品。
《光明日报》( 2021年12月02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