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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大的人,何必说小姑娘似的话”
——散文创作如何走出过度抒情的困境
作者:于祎(单位为中国劳动关系学院文化传播系)
自1921年6月《晨报》副刊发表周作人《美文》倡导写作“叙事与抒情”的“艺术性”美文开始,一百年间,不同时期的散文各有特色。同时,什么是散文、何为散文的审美规范等话题被反复探讨,20世纪50年代的“笔谈散文”、90年代“大散文”与“文体净化”之争都属于文体之辩。新时期以来,散文创作经历了20世纪80年代的平缓发展与90年代的急剧变革,散文的文体地位得以提升,但“散文美学”体系中有不少问题需要厘清,其中关于散文创作如何走出过度抒情的困境,就是一个值得重视和探讨的话题。
散文在强调抒情之外,应有更开阔的空间和更丰富的表达
从古典文学时期开始,中外都将文学按类型划分,即体裁。美国文学理论家阿伯拉姆指出:“体裁被看成是一套基本的成规和法则,它们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化,但总被作家和读者通过默契而共同遵守。”中国现代散文借鉴外来资源,并继承明清小品文的写作风格,形成自己的审美规范。
现代散文诞生以来,“抒情性”“自叙传”等文体特征在散文创作和理论表述中得以确立。同时,被划分到散文类中的通讯、报告文学、杂文、随笔等分别独立。“抒情散文”成为散文的核心部分,并得到了散文创作者及研究者的广泛认可。如散文研究学者林非所言:“散文创作是一种侧重于表达内心体验和抒发内心情感的文学样式,它对客观的社会生活或自然图景的再现,也往往反射或融合于对主观感情的表现中,它主要是以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真情实感打动读者。”散文和诗歌被等同视为抒情文学品类,情感性成为散文首要的审美要素。
史铁生《我与地坛》在景物描绘、精神臆想、隐喻表达背后,升华出一种超越现世苦难的终极情怀,受到读者欢迎。图为史铁生在地坛与师友交谈。 资料图片
但是,过分倚重抒情也受到了质疑。作家汪曾祺曾经写道:“二三十年来的散文的一个特点,是过分重视抒情。似乎散文可以分为两大类:抒情散文和非抒情散文。即使是非抒情散文中,也多少要有点抒情成分,似乎非如此即不足以称散文。散文的天地本来很广阔,因为强调抒情,反而把散文的范围弄得狭窄。过度抒情,不知节制,容易流于感伤主义。我觉得感伤主义是散文(也是一切文学)的大敌。挺大的人,说些小姑娘似的话,何必呢。我是希望把散文写得平淡一点、自然一点、‘家常’一点的。”这个观点富有代表性,即散文世界欠缺进一步开掘,需要在通过写人记事、写景咏物表现情感、情趣、意境之外,获得更开阔的空间。情感是散文的根本性要素,可是个体对于世界的经历、体验仅仅依存于抒情表达,难以得到更深入的开掘。
一些散文理论家从纵深方向探讨散文的可能。刘锡庆将散文中的自我划分为五个层次,即“现实生活层”“情感层”“性灵层”“心灵层”“生命体验层”等。楼肇明则提出“复调散文”理论,认为散文表现的维度应该更丰富、复杂。理论论述表达的是期望,散文破局有赖创作实现。
甩掉“小摆设”的标签,营造出纯正的“散文味”
新时期至今,散文创作总体上逐步摆脱过度抒情的弊病,在题材内容的选择与艺术技巧的运用上不断拓展,经历了“独语体”散文重现、文化散文繁荣,还出现“新散文”“在场主义散文”“非虚构文学”等或长或短的创作潮流。其中,20世纪90年代的文化散文与新世纪的非虚构文学拓宽了散文的主题表达和艺术空间。前者在个人话语与公共领域之间找到衔接点,扩大写作领域;后者寻求散文与其他文体技巧之间的沟通,开阔了艺术视野。
文化散文将历史意识引入散文,赋予散文文化的品格。承载千年大历史是读者对文化散文的最初认知,由余秋雨《文化苦旅》《山居笔记》开拓。今天,文化散文已不囿于大历史书写,引申出众多向度,比如红色文化、女性文化、生态文化、乡土文化、少数民族文化、家族文化等。梁衡政治人物散文系列、马丽华走过西藏散文系列,还有王充闾《沧浪之水》、贾平凹《老西安》、朱鸿《夹缝中的历史》、筱敏《女神之名》、杨献平《生死故乡》等,都是代表性作品。文化散文以宽阔的视野,潜入历史深处,寻找与现实时空的结合点,强化散文的文化内涵、精神品格和思想意蕴,凸显时代价值,散文变得越来越“厚”了,越来越有味道了,越来越耐读了。
非虚构文学给散文带来了技术操作层面的冲击。英美非虚构文学涵盖散文、回忆录、传记、纪实等文体,宽泛的中国散文范畴也包含这些文体。非虚构文学尊重散文的真实性原则、作家的诚实原则,以及自我表现,与中国现当代散文观念一致。但是,不同于现当代散文以情感体验连缀记忆片段的写法,非虚构文学吸纳采访与调查,线性叙述与细节、场景综合,对话及戏剧性,一般现在时的在场性等新闻和其他文体的写作手法。近年来的文学期刊,有模糊文体边界的倾向,将散文、非虚构文学一起编排,写作上也难见差别。比如《北京文学》杂志除了“散文”栏目,还采用“天下中文”“真情写作”等栏目名称,《收获》杂志也有“印刻专递”“河汉遥寄”等栏目。
散文创作也在文体跨界中实现新的开拓,不只记叙、描绘个人的往日亲历,状写情感世界的丰富性,还采用调查采访、查阅文献材料等方式,或者用对话、场景呈现现场,或者融入合理想象进行艺术编织。
当下的散文创作,在题材上不局限于个人生活经历,增强了现实性,空洞的抒情得到抑制和摈弃,融入更多的理性思辨,跨文体实验也得到了大胆尝试,篇幅容量极大地扩张,长篇散文创作蔚为壮观。散文难以再被视为“小摆设”了。
不过,散文的艺术规范是作家劳动与读者阅读共同达成的,散文的变革应致力于完善、深化散文的艺术表达,营造出纯正的“散文味”。散文创作要有未来,创新是生命力。需要警惕的是在创新的氛围下出现瓦解现当代散文基本艺术规则的倾向,比如破坏散文的“真实性”原则,这就等于动摇了散文文体的根基,将让读者对这个文体失去信心。
散文终究还是散文,与小说、诗歌、戏剧有别,即使是非虚构文学也申明散文具有某些不可逾越的文体特征,而缺少个性情感精神透视的文化历史属于学术专著,读者期待的仍然是从传统出发的散文精品,优秀的散文还需要建立在精神深度与艺术妥帖上。
强化生命意蕴和哲学内核,在宁静的艺术氛围中传达出对天地、世界、人性的观察、感悟与思索
这些年来,伴随散文追求现实性、新题材、篇幅扩容和艺术创新的同时,也出现了肤浅表面、堆砌材料、表达焦虑等问题。与虚构文学不同,散文来自作者对日常生活的审美体验,作为自我的精神产品,打动读者的不是求新、猎奇,而是内在的生命意蕴,即对生命的价值与意义、生活诗意的准确把握。写作时深切体验生活,是现代以来优秀散文的基因。
体验有浅有深,从表层情感到深层哲学,最深刻的生命体验是基于世界观、价值观的。散文的最高美学境界,应该在作家情感表现背后,有一致的生活理念,具有统一性的世界观、价值体系作为支撑。某一篇散文有哲理性,揭示一个关于世界或人生的普遍性道理,这在散文中十分常见。而创作主体在其全部作品中贯彻着一种哲学品格,以之对世界或人生加以统摄和表现,客观上要求作家有漫长时间的生活沉淀和自我精神建构。
以生态散文为例,关于自然保护的散文数量可观,有不少的感悟,以文学的方式倡导生态文明。不过,总体上看有些生态散文可能还过于沉溺在空洞抒情的层面上。美国作家梭罗的《瓦尔登湖》为何经典?就在于作家在对自我生活细节进行全方位展示过程中,贯穿着完整的生态主义理念。梭罗以十几年独特的生活方式拥抱自然,批判习俗,凭借自我生命意志,成就了生态散文经典之作。
当代散文也不乏具有生命意蕴与哲学内核的作品。比如,史铁生《我与地坛》在景物描绘、精神臆想、隐喻表达背后,升华出一种超越现世苦难的终极情怀。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借封闭的小山村,以几十篇作品描绘乡村生活,其中暗含了个体与世界的关系。我们也可以从某些回忆散文中读出伦理思想,从文化散文里读出历史背后的文化哲学逻辑。好的散文作品,情感充沛而节制,理性思考始终在场,有着哲学沉思的气质,在宁静的艺术氛围中传达出作者对天地、世界、人性的观察、感悟与思索。
《光明日报》( 2021年08月11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