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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沧桑
后来,我在地图上找过那条小河的名字,没有找到。再后来,我问到了那条小河的名字叫“大南川”。它来自群山,清澈而湍急,在甘肃渭源县罗家磨村与212国道甘川段之间奋力跃动,像一个踽踽独行的少年。
从海拔3000米的高处下来,路过罗家磨村,我遇见了大南川河,遇见了河边的一幅画。
她毛衣的大红色彩,在绿水青山间显得有点突兀,仔细看,又觉得好看。她坐在高出河滩十米、石块垒砌成的路基上,低头在绣着什么,土红色的皮肤,花白的头发梳成两条小辫子挂在胸前。我站在河滩上仰望她,看到了她身后的蓝天,杨树,已经枯萎的一丛丛党参,低矮的砖房,砖房前趴着一辆灰扑扑的蓝色轿车。她静静地坐着,身旁呼啸而过一辆辆急转弯的车。她那么土,那么静,公路那么新,车那么快,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
她的手里是一只鞋垫,绣的是一幅熊猫竹子图,粉色底,绿色竹子,黑白熊猫,上面还有一个“乐”字。我由衷地说,你绣得真好看啊,是你自己画的吗?
通过不太通顺的交谈,我得知她从小在这里长大,从来没有走出去过。公路对面的砖瓦房,是他们的家,颜色暗的,是老房子,颜色亮的,是新盖的,屋檐的每个角都嵌着一个“福”字,小轿车是邻居家的。他们家有十几亩地,种庄稼,也种党参之类的药材。收入不算高,但日子越来越好了。她的儿子盖房子时摔下来没了,女儿嫁到了外面,她和老伴带着十二岁的孙子,一心把他培养好,送到县城里读书。她说这些时一直笑着,露出好像还没发育完整的小小的短短的牙齿。
她的老伴和两个老邻居也穿过马路走过来。他们问我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在城里看到了什么好看的,眼神里充满真诚的好奇。于是,在午后的昏昏欲睡里,我向他们描述了我刚刚看到的渭源。
我在八米高的秦长城上,看到了绵延不绝、层层叠叠、高低错落的梯田,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壮观的田野。积淀着厚重而灿烂文明的渭水流域上,最古老的长城蜿蜒起伏,每隔一里有一小烽燧,每隔十里有一大烽燧。此刻,我没有看到烽烟,碧蓝的天空下,麦子和油菜籽丰收在望,一个农人在长城下的梯田里,将一大捆油菜秆收拢,驮下山去。我们跟随他来到山下,在一个巨大的广场上看到了一千个甚至更多的碌碡,像在炫耀它们曾经经历的一场场丰收。而在关于粮食的陈列馆里,我拍下了一张张不忍卒读的老照片,饥荒年代饿得皮包骨,甚至活活饿死的人。不忍看,又一张张删去。事实上,它们像石碾子一样,在我心里来回碾压,碾出了道道血痕。我摸着比南方大好几倍的粮车,闻到把手的皱褶之间残留的粮食的香味,紧皱的心才渐渐舒展。
在渭水的源头鸟鼠山,我被另一种异香牵住了脚步,那是一大片我从未见过的紫红色花朵,散发着童年记忆里的香味。我的童年记忆里没有富贵的花,没有牡丹芍药玫瑰,只有野花。我一个人在花丛边坐了很久,这野花的香,多么微小,此刻于我,是最母性的,最故乡的,如同渭水之源,弹丸之地流出的三股清泉,绽放出一条渭河,汇入滔滔黄河,绽放出华夏璀璨的文明之花。
坐在罗家磨村口的河滩上,我和四个老人交流着互相听不太懂的话,晕乎乎的我根本不知道向他们描述了一些什么样的画面,有无夸张,或者虚构。
在我陷入某一段回忆时,她突然站起来,说,我家里有绣好的鞋垫,我送你,我送你。她转身就往马路对面走。
我继续向她的丈夫和两个老邻居描述我刚去过的渭源县城,它和很多我走过的县城很像,甚至与我东海之滨的老家很像,很古老,也很鲜亮,热气腾腾的。不一样的是食物。这里有我最爱吃的土豆,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土豆,无愧于“中国马铃薯良种之乡”的称号,圆圆的匀称的土豆种子,被高科技工厂里的人们当成孩子般精心培育。这里有我最爱闻的当归,母亲常用来煲羊肉汤给我们养胃,煲出来的汤带着一点点甜。这里到处都是党参、贝母、柴胡、甘草等药材,我想,在某地的某一家店铺里,一定摆有代替他们走出大山的党参。
我最忘不了的,是深夜在回民朋友家里吃羊肉、看星空。一路泥泞抵达一个山谷深处时,快夜里十点了,又饿又累,炕桌上的油饼、馒头、凉拌菜、酥油茶什么的很快落肚,主人提醒我们别吃那么快,还有更好吃的。然后,老人和孩子们轮番端上热气腾腾的手抓羊肉、泥状的羊肉筏子等等。坐在炕上吃累了,就站起来吃,吃饱了就爬下炕,到院子里看星空。微微的高原反应让我产生轻微的眩晕,渭源,真像一个世外桃源啊,看到的、吃到的、喝到的,以及遇到的人,都有着泥土的气质,那么实在,那么淳厚,然而又让人感觉这里离天空特别近,离世界特别远,多么奇怪。
他们听我语无伦次的描绘,并不惊奇,只是呵呵呵笑。我想,我其实是描述给自己听的。
一双粉红色的鞋垫,递到了我面前,是她自己画的牡丹样子,花了三天才绣好。河滩那一边,同伴们在招呼着上车出发了。
我说怎么办呢,我什么都没有带,包也在车上,我拿什么送你呢?
她咧开嘴,露出一口小碎牙,笑道,哎呀呀,不要不要,是我要送你的。
我的心泛起当归汤落肚般浓浓的暖意。她为什么送我呢?只因为我是远方的客人,和她闲聊了几句,赞美了她?还是与生俱来的淳朴热情?
匆匆说了再见,应该永远不会再见了。回到车上,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包里,迅速抽出一张一百元,下车朝他们飞奔过去。
她不收,我塞到她衣兜里,她掏出来硬塞给我。我说这是我的一点点心意,你买鞋垫坯子也要花钱的呀。塞她老伴手里,也将纸币一次次塞回我手里。这一次,我将钱一把塞到她衣兜里,转身就跑。她追了几步,哇啦哇啦在我身后叫,脸上是笑着的,露着小小的短短的牙齿,红红的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个少女。
回到车上,当地朋友说,在这里,谈恋爱时,姑娘都会送小伙鞋垫。女人们一辈子都乐意给心爱的人做鞋垫。
他们一生拥抱土地,拥抱苦难,拥抱自己,也毫无防备地拥抱外面的世界,对未知的世界充满莫名的热爱。每一个人于世界,都是一粒尘埃,就像人类于宇宙。是什么支撑我们努力活着?唯有爱。她从未走出过大山,但爱在她生命里的比重,一点都不比我们的少,即使对素昧平生的外人也毫不吝啬。他们脸上永远是生动的而非麻木的表情,随时准备笑,准备问候,或回应问候。
后来,我一回想起“渭源”这个地名,就会想起一条清澈而湍急的小河,眼前就会浮现一幅幅有关她的画面:她将汗水和豌豆种子一起撒进土里;她扎着小辫扛着锄头去收割党参;她揭开锅盖,新麦馍馍的热气打湿了她短短的睫毛;她穿着大红毛衣,坐在石块垒成的路基上,一针一线地绣着老伴的粉色鞋垫。多么土气,多么美好。
《光明日报》( 2019年12月13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