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建旺(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始与终,作为过程的两端,有区分,也有关联。在具体的文化语境中,始、终常被看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欲慎其终,于始即须慎之,故传云‘于始虑终’。传以将终戒惰,故又云‘于终思始’,言终始皆当慎也”(王樵《尚书日记》卷七)。若以成败观之,始成终败多,始成终成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是也(方玉润《诗经原始》)。
“成始”为人所尚,“终败”为人所弃,故在漫长的中国历史长河中,剖析“成始”,探讨“终败”,以期始成终成,便成为绵绵不绝的话题。“慎终如始,则无败事。”(《老子道德经注校释》)强调了“成始”对“成终”的重要影响。“人君居极盛之时,当思持盈之不易。遇亨嘉之运,当思保泰之为难。先事而忧,则无可忧之事矣。思患而防,则无可防之患矣。慎终如始,敬之敬之。”(梁潜《泊庵集》卷二)也就是人君在处极盛、亨嘉之时,当思致盛致嘉之“始”,忧患常存,才可保“终”。
慎终如始,并非要回到历史原点,而是要不忘初心,酌古准今,对照当下,捡拾并发扬“成始”的内在原因,以资治世。易言之,终未如始则易败。能成开元之治的唐明皇,之所以亲历悲剧天宝之乱,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其有始无终:“初以艰危得位,用姚崇、宋璟,惟正是行,故能成开元之治。末年怠于万机,委政李林甫,奸谀是用,以致天宝之乱。苟能慎终如始,则贞观之风不难追矣。”(杨士奇、黄淮等编《历代名臣奏议》卷一百五十三)中兴之主的唐玄宗,不能慎终如始,遂已成为观察由盛趋衰的重要个案。
“贞观之风”或“贞观之治”,史家历来不乏溢美之词。寻其原因,唐太宗的纳谏慎终如始,也是其中之一。贞观八年(634),天示异象,长六尺的彗星,经三月有余始消。唐太宗警觉,召见侍臣求解,遂有虞世南之谏:“愿陛下勿以功髙古人而自矜大,勿以太平渐久而自骄逸,若能终始如一,彗见未足为忧。”于是,唐太宗省“年十八,便为经纶王业,北剪刘武周,西平薛举,东擒窦建德、王世充,二十四而天下定,二十九而居大位,四夷降伏,海内乂安,自谓古来英雄拨乱之主无见及者”之自矜,鉴“秦始皇平六国,隋炀帝富有四海,既骄且逸,一朝而败”之史实,得“吾亦何得自骄”之震惧(吴兢《贞观政要》卷十)。其始,善听也善省,良可赞也!其后,甚至把魏征所上《十渐不克终疏》,“列屏障以自省”(程公许《沧洲尘缶编》卷十四)。
“人君”行慎终如始,则可无乱或少乱。士大夫行慎终如始,则可完节自保。“士大夫砥名砺行,恒见盛壮时。至于齿发向衰,克以完节自保者,几何人哉?夫知功名势利之足慕,富贵丰厚之可羡,则夫贫贱患难,寂寥澹泊,固有所不堪者矣。有能慎终如始,克享天年,斯亦难乎哉?”(郑真《荥阳外史集》卷九)一时砥名砺行不难,重要的是久久为之,才见砥名砺行之真。见势利而忘初始之砥名,遇富贵而遗起始之砺行,则终不如始。于己,晚节不保;于人,徒增哂耳。
能否慎终如始,事关成败,事涉节操的完与不完,这固然重要,但后世学者往往不拘泥于此,常常把慎终如始提升至“道”的高度,加以发挥。于敏中在讲解“终始唯一乃日新”时,认为“故天之运,一翕一辟,无始无终,人君之徳,日新又新,慎终如始,蔡子所谓‘有常’,朱子所谓‘接续’,其理一也”(《御览经史讲义》卷十一)。显然,以天的无始无终类比人君修德的慎终如始,其已不单是某个始、终现象的考究,而是格终始唯一或慎终如始,以期有规律性的普遍认知。有些经学家则直截了当地以“慎终如始之道”名之:“慎终如始,太甲此心,兢业战惧之于终,亦当如其始。未改过之时,自怨自艾,处仁迁善,如此则可。若言逆汝心而遂拒之,言逊汝志而遂受之,岂慎终如始之道哉!”(陈经《陈氏尚书详解》卷十四)陈经窄化慎终如始之道,仅以伊尹谏言太甲听言陈说纳谏之道应当有始,更应有终。就纳谏而言,之所以会出现始终不一,就在于纳谏以情:“凡人之情,喜于合己,故迎合之人易进。恶于异己,故忠直之言难入。”(范纯仁《范忠宣集》卷九)而要使纳谏始终如一,就必须克服纳谏以情,代之以纳谏以理:“言之逆汝心者,必求其言之所以合于道,不然彼何为而逆我哉。言之逊汝志者必求之非道,不然彼何为而逊我哉。虽然逆己之言,亦有时而不合于道者,逊己之言亦有时合于道者,然逆己之言合道为多,逊己之言不合道者为多,亦在夫求之者而已矣。”(陈经《陈氏尚书详解》卷十四)纳谏以理则公,纳谏以情则私,因此,纳谏以理。而非纳谏以情,正是陈经纳谏慎终如始之道的内核。
“慎终如始之道”,包罗很多。魏征《十渐不克终疏》,已涉不少,如“昵近小人,非致理之道;疏远君子,岂兴邦之义?此其渐不克终,四也”(《御制古文渊鉴》卷三十)。惜其散而不精。借助明代彭韶的上书,我们也可管窥一二。成化二十一年(1485),彭韶借“星变”说事,直指明宪宗朱见深在即位之初,能践行“家礼正,防微周,俭徳昭,用人慎”的治国良方,后来诸多行为偏离于此,致使“正家之道未终”“防微之道未终”“持俭之道未终”“用人之道未终”(《明史》卷一百八十三)。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器盈则覆,物盛则衰。”(《宋史》卷二百六十六)“慎终如始之道”,即保持兴盛之道。如何回避“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周期律,不忘初心,慎终如始,力戒“初焉则锐,中焉则缓,末焉则废”的人之常情(张养浩《三事忠告》卷二),勤勉发扬“成始”的成功经验,不失为一条重要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