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彭程(光明日报高级编辑)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真实和虚幻,历史和传奇,交织杂糅在一起。自然和人文,两重的大美风光,不间断地闯入眼帘。
要了解一些事物,尤其是要走近一些人,或许并不需要很多的时间——那些被高原阳光照亮的清澈目光,那些毫无造作伪饰的坦诚笑容,那些自然流露出的友好和善良,会在你心中留下一缕温暖的记忆。
一
从北京飞抵西宁已是深夜。出了机场,赶往四十公里外的酒店住下,第二天一大早又匆匆返回机场,转飞玉树。空中距离八百多公里,落地后还有将近二百公里路途,要翻越数座高山,才能到达目的地囊谦。云山阻隔——这个成语正是对这一行程最为合适的注释。
高处不胜寒。季节的脚步在这里向前跨越了至少一个半月,北京出发时尚是短衫薄裤,到这里后一夜之间添加了好几层衣物,以抵御来自青藏高原的寒意。
当然,高处也不胜美。尤其是对于像我这样第一次来到藏区的人。自玉树机场驶上通向目的的公路,天地之间,一股浩荡剽悍的气势,瞬间将我的周身攫取。仿佛不是我在看风景,而是风景径直地闯进我的眼帘,分明感到目光受到了一种撞击和撕扯。
多昌村耕地。光明日报记者 蒋新军摄
伴随车轮的驰驱,眼前的世界变幻着容貌。不久,巴塘草原迎面而来,开阔无垠,坦荡如砥,仿佛是天神敞开的巨大的怀抱,车窗之外,左右两边,在目光的尽头,那两道连绵逶迤的远山屏障,是他的两条臂膀。是一个多云的日子,浓重的灰白色云团布满天幕,阳光稀薄,将一份秋日的肃穆感渲染得分外酣畅。
接下来,天空凝重依旧,大地的表情却在急遽地变化。山峦从远处奔涌挤压过来,来势突兀,道路前方的视野在收缩,时宽时窄。山势也伴随峰回路转而变化着形态,时而浑厚柔和,时而陡峭险峻,让目光因难以适应大幅度的转换而变得缭乱。
大半的旅途中,道路与河流相伴行,不离不弃。自冰峰雪山融化流淌出的溪流,成为黄河、长江和澜沧江的源头,因此玉树州被称为三江源,中华水塔,“母亲河的母亲”。水量丰沛,随物而赋形。山高壑深之处,受到收束的湍急水流,漩涡时见,浪花从岩石间跌落时訇然有声。到了平坦开阔的低缓地带,河床骤然变宽了许多,流水也舒缓温顺,盘旋迂曲的形状,仿佛巨幅画卷上的飘逸线条。
乃嘉玛神山。光明日报记者 蒋新军摄
如果这一路的风景是一首乐曲,那么途中翻越的三座高山,无疑就是其中最为高亢的乐句,有着裂帛一般的力度。习惯了以水平面上的间隔来衡量距离,但在这里,距离也在另一种维度上发生,虽然不容易为目光所感知——高度上升到海拔四千米左右。其中一座山口,尕拉尕垭口,路边的标牌上显示的数字是4493米。旁侧,巨大的五彩经幡,在强劲的天风中猎猎飘动,仿佛千百面旗帜。由此向下,又是长达四公里的连续下坡。自峰巅到谷底,仿佛一个短暂而跌宕的梦境。
在某个时辰你或许会感到一缕困惑:谁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很少见到人,但不论是平缓的坡地还是陡峭的崖壁,随处可以望见一片片一群群黑色的牦牛,星星点点散布着,彼此之间若即若离,在草地的映衬下,仿佛是一颗颗缓缓挪动的蘑菇。
而另一种感受,无疑更为新奇和鲜明。
宗教的气息,到处强烈地弥漫。虽然事先有所了解,但眼前所见还是大大超出意料,感官受到了强有力的撞击。一路上,在山峰、河谷、桥畔、垭口、屋顶、寺庙旁,到处可以看见五彩经幡随风飘扬,大多以一根立柱为中心,从顶部向四周地面牵引出众多条绳索,一面面彩色布条缠系在上面,层层环绕,像一顶顶缩微了的帐篷。我没有想到的是,它们分布得那么多,那么密集。不时会看到一簇簇的玛尼石堆,或者单独,或者伴随着经幡出现。此外,还有镌刻在山崖岩石上的佛像以及六字真言,它们无不色彩艳丽,和周边岩石粗粝黯淡的形态和颜色,形成极为强烈的对比。在更远处,时常还会闪现出一座孤零零的白色佛塔,在绿色的草地或铁青色崖壁映衬下,十分醒目。
自然和人文,两重的大美风光,不间断地闯入眼帘。
自玉树机场到囊谦,两个半小时行程,仿佛一道帷幕的开启。随着前方一座顶部有着“囊谦人民欢迎您”字样的高大的迎宾门进入视野,我知道,一道更为丰盛的感官大宴,正在前面迎候。
二
囊谦是玉树州也是青海省的南大门。再过去就是西藏了。
咗玛编织技艺。光明日报记者 蒋新军摄
从地理上讲,我的脚踏在藏地的边缘。然而从历史和传说中,从文化特色和氛围上,从许多方面看,这里却实实在在又是最为地道的藏区。
尕尔寺,是外地来客必去的一个地方。距县城所在地香达镇七十多公里的这一座寺庙,将上述种种特色表达得充分酣畅。
自县城出发,沿着214国道行驶一段路程,经过棋牌形状的白扎盐场,车便转入了一条长长的峡谷。路本身并不险峻,夹在两边的山峰之间,没有那种让人时刻把心提到嗓子眼里的直上直下的深谷,但两侧山崖却不乏斧劈刀削一般的峭壁。山的顶部,不曾被林木遮掩的地方,山石嶙峋,颜色黑黢黢的,又有片片绺绺的赭红褐黄,仿佛被一场洪荒时代的大火长时间地炙烧过一样。
这里是原始森林,因此大部分的山体都被松柏等树种覆盖,郁郁苍苍。山路依傍着一条名叫巴曲的河流,河水丰沛,流速湍急,水色清澈。有好几处,河水上方陡直的黑色岩壁上,绘着彩色的菩萨像或佛塔像,旁边还有红底黄字或红底白字的六字真言。在根系深扎在岩壁缝隙中的几棵相邻的树木之间,绳索相连,经幡招展。
车在一个地方停下,司机指给我们看,迎面的峭壁上接近山顶处,有一个高悬的岩洞,据说藏族传奇英雄格萨尔王曾经在里面藏身。有不少研究者认为确有其人,而并非仅仅是史诗《格萨尔王》中的传说。在囊谦,格萨尔王的名字妇孺皆知。这片土地上至今存有不少与他有关的城堡、宫殿、墓葬等历史遗址。著名的达那寺,据称是他的家寺,保存有他戴过的毡帽和用过的盾牌。寺旁的高山上,完整地保留着他和手下三十名将军的灵塔。他的母亲郭萨拉姆的娘家,就在娘拉乡的多伦多村。在囊谦流行的格萨尔藏戏及法舞,则是人们以文艺的形式对这位英雄的缅怀和纪念。
同时,这里也是唐蕃古道的重要中转驿站,自此南行不远,即是西藏的昌都地区。一千多年前文成公主入藏,就曾经从囊谦的土地上走过。这些都是被史书言之凿凿地记载着的。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尕尔寺,就是因为供奉了文成公主进藏时用过的转经筒而远近闻名。
随着车轮驰向深山更深处,有一段路途,特别是接近尕尔寺一带,很像是新疆伊犁境内,距赛里木湖不远的果子沟的风光。悬崖陡峭,峰峦壑谷落差极大,山坡舒缓处绿草如茵,成片的塔松用更为深重的绿意,为风景增添了色泽层次。视线从树木上方拂过,一直抵达白皑皑的山顶处。现在是九月中旬,一个多月后,这些峰巅就会被越积越厚的冰雪牢牢地禁锢封存起来,直到第二年融雪之时。
抬头望去,尕尔寺悬空镶嵌在陡峭的崖壁中,和地面几乎构成直角。这座寺庙有着八百多年历史,是噶举教派的名刹,常年香火炽盛,信众络绎,神情虔诚。但我还知道的是,在这一片土地上,藏传佛教的四大派系,宁玛派、噶举派、格鲁派、萨迦派,彼此都是和谐相处,在各自的寺庙中虔敬地修炼身心,传播佛法智慧。
囊谦辽阔。1.27万平方公里的面积,相当于内地不少省份一个地市级行政区域的疆域,但只有12万人。藏族所占的比例,是一个精确的数字:97.5%。这里的民众普遍信奉藏传佛教,全县有一百多座寺庙,一百多位活佛,一百多名堪布,近一万名入寺僧尼,占到总人口的十分之一。不难想象,宗教是如何深刻地影响了人们的生活。
就在三天前,寺里一位活佛圆寂,远近村镇的不少信徒闻讯赶来,排成长队,安静地等待着与活佛做最后的告别,表情肃穆庄重。因此虽然今天寺庙里的人比平时多,但身着紫红色袈裟的喇嘛们脸上安详淡定的神情,依然让人真切地感受到那种深山古刹超凡绝尘的气息。
同行的友人是一位青藏高原的钟情者,多年中数次深入青海和西藏的不少地区,包括自驾到过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他对于这片广袤土地的大自然和文化的痴迷和识见,无疑让他的观点具有分量。他一再感叹,说到藏文化特色的浓郁鲜明,囊谦甚至胜过他到过的许多西藏地方。他显然清楚来这里最应该看什么,当我在寺庙门外的断崖边俯瞰峡谷风光,晕眩不已也惊叹不已时,他跟随着善男信女们进入了寺庙大殿。过了一段时辰,他重新回到我们身边时,说起他从一间偏殿中,看到了成百上千件酥油花艺术品,每一件都对应着藏传佛教的某一个神祇,色彩之斑斓,造型之奇谲,都胜过他在许多别处寺庙中见到的同类物品。他栩栩如生地描述着,目光中闪耀着发现的激动。
三
的确,这里是一片人神杂处的土地,一个被称作藏域秘境的地方。真实和虚幻,历史和传奇,交织杂糅在一起,有什么奇特的说法都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如果说,尕尔寺毕竟还是一个专门的宗教场所,有着指向的明确性,那么第二天的行程,则让我看到了在囊谦的日常的生活中,在寻常的时间和空间里,神性是怎样以一种弥漫的状态存在着。
在囊谦的版图上,有五条河流,扎曲、吉曲、巴曲、孜曲、热曲,自西北向东南,呈平行状态地流淌。它们都是澜沧江的上游。丰富的水资源,让囊谦的人均拥有水量是全国平均数的24倍之多。
我们的时间有限,只能够选择一条河流来亲近。
汽车驶出县城,向南行进。依然是214国道,与一条河流相平行,通向遥远。扎曲,是这条河流的名字。大约五六公里后,经过一个叫作多昌村的地方,望见有一座铁索桥横跨在河面上。陪同的人介绍说,此处曾经是一个渡口,相传文成公主进藏经过此地,小憩片刻,将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请下坐撵,搭建法座。这里因此被称作“格待至”,藏语意为佛像憩息的地方。因遥远而显得缥缈虚幻的历史,忽然间变得真切生动,具有质感。
又行驶一段后,汽车踅入一条通往河边的路。旁边的大片区域,是收割了的青稞地,金黄色的根茬平展地向远方延伸,看上去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一些青稞秸秆的草垛,这儿那儿零星地分布着。囊谦是半农半牧、农牧综合交错地区,也是玉树州唯一的农业区,素有“玉树粮仓”的美称。
扎曲河映入了眼帘。这里河床甚为宽阔,河滩上野草生长得高大茂盛。牦牛和羊群,悠然地在草丛中游荡。在一处伸向河中间的狭长沙洲上,还有好几匹埋头吃草的马,毛色分别为白色、黑色和棕色等。河水恣肆地流淌着,水面泛着细碎的波浪。与去往尕尔寺时一路伴行的清澈的巴曲不同,扎曲的河水显得颇为浑黄。有一处河段,辽阔的水面被大小不一的许多个沙洲,分隔成了数条河汊,目测至少在五条以上。沙洲上覆盖蒙络着碧绿的野草,远远望去毛茸茸的,映衬着旁边浑浊的河水,色彩对比十分鲜明。
天气晴朗,湛蓝的天空白云簇簇团团,缓慢地涌动和舒卷。阳光从云缝里投射下来的瞬间,草色鲜亮清新,水面波光粼粼。置身旷野之中,感受着阳光的倾泻和风的撕扯,强烈地感觉到天地的阔大,时间的浩荡。我知道,我眼前的这一幕风景,已经持续了多少个世纪。千百年来,在这片土地上,一切都是周而复始。青黄相间的河滩草场,草丛中星星点点的黑色牦牛,远处高山峰巅上白皑皑的积雪,大自然的表情丰富而生动。而一代代人生,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缓慢地展开。在这种氛围里,想到世界的成住坏空,人间的兴衰沉浮,会觉得极其自然,仿佛一阵风的来去,仿佛阳光与阴影的轮番交替。宗教意识的产生和蔓延,也就更容易理解了。
沿着扎曲继续前行,在它和另一条河流强曲交汇的地方,乃嘉玛神山出现在眼前。这是康巴地区的著名神山,在藏语中的意思是百座神山之首。这是一整块巨大的山岩,形状像是一只巨龟,但昂起的头部又像是一条蟒蛇。传说中它是蛇妖的化身,魔力超凡,常年祸害人间。印度高僧、藏传佛家的主要奠基者,集智慧、慈悲和伏恶的力量于一身的莲花生大师来到此地,将蛇妖收服点化,使其化作了神山,并成为神山之主,也成为佛教的护法神山。每过六十年,乃嘉玛山神要召集藏区一百位大山神来此聚会一次,因此信徒们都相信拜转这座神山一周的功德,相当于转了一百座神山。
神山背向河水一面的半山腰处,有莲花生大师的彩色塑像。塑像下面是一座巨大的玛尼石堆。不知是被多少只手,在多少年的时间里,一块块一颗颗地,才添加成了这样的体量。被漆成鲜红色和浓咖啡色的石块上面,刻着白色或黄色的六字真言或吉祥图案。那种夺目的颜色,让人想到渴望的炽热。前世,今生,来世,轮回……是确信,使虚幻成为真切,让此地连接彼岸。
我看到了一位老年妇女。在河滩上的一片草地里,面朝神山的方向,跪在地上,双手高扬,她在祈祷什么?
我看见三位磕等身长头的中年男人。他们是结伴的朝圣者。前面几十米外,一辆简陋的三轮车慢慢地开着,上面该是装着他们的行囊。前路漫漫,他们把自己交付给了信仰。
所有这些,都让你鲜明地意识到这一片土地上强烈的精神属性。它不是被存放供奉在一处具体的地点,如某一座寺庙、某一处圣迹。它分明是充溢流布在天和地之间,在道路和河流之上,在山峦和草原之中。
大自然的雄浑壮阔,精神文化的深邃厚重,彼此交融,难以分别,仿佛眼前的河水流淌到视野的尽头,与天空融为一体,水天一色。
四
然而,这里首先还是一片现实的土地,是真切鲜活的现世人生,眉目清晰,音容生动,血肉丰满。
几天的行程中,一些人的表情姿态,一些地方的场景画面,被记忆收藏。几十天后的今天,思绪转向那片土地时,它们重新浮现出来,栩栩如生。
那个叫作白玛群加的中年黑陶匠人。从他位于城郊的房子里,能够望到不远处巨大的金色阿育王佛塔。他是国家级非遗项目藏黑陶技艺传承人。工作室里靠墙的陈列架上,摆放着他获得国家级和省级奖励的作品。旁边的屋子,俨然是一个小型博物馆,堆满了从民间征集来的多种黑陶器皿,岁月给它们涂上了斑驳古旧的色泽。他发愿要使祖先的精湛技艺流传下去,传播开来。他招收徒弟时,优先考虑残疾青年和贫困子弟。他经常用挣到的钱,帮助白内障患者做手术。佛教教义中的乐善好施,在他的生活中获得了真实的践行。
那个叫作杰加的年轻的草编艺人。他的作坊名叫“咗玛编织工艺”,用当地盛产的一种牲畜不吃的野草,编织成各种器皿,盛放糌粑和肉类,很长时间都不会腐坏。他的妻子和读小学放假在家的女儿坐在里屋的地上,神情专注,金黄色的长长草秆在手中腾跃。小院整齐清洁,屋檐下一排齐胸高的草花茂盛绽放,仿佛正在这一家人面前展开的美好生活。
我来到了白扎乡巴麦村小学,一所由我所在的单位捐助支援的学校。单位的几位同事专程来到这里,又一次从遥远的京城带来了美好的祝福。不大的校园中,孩子们三五成群,黝黑而红润的脸上,表情羞涩又活泼。他们得到了图书和文具,一些贫困家庭的孩子还得到了捐款。这里离尕尔寺不远,抬头能够望见山上寺庙金碧辉煌的建筑。风声有时会将寺庙里的诵经声传递过来,其中表达的祝福和祈祷,也许这些幼小的孩子还不能听懂,但翻看着手里的赠品,对赠予者们的善意,他们一定能够心领神会。
在另一个场合,我看到了这种情感的回馈。单位一位挂职干部,结束了两年的任期,第二天就要返回北京。送别的晚餐就在县委招待所的餐厅中。饭后,是一个朴素的送别仪式,多位囊谦县的干部,挂职期间的同事,挨个走上前来,献上哈达,拥抱和祝福。情到深处,语言无多,因为并不需要。眼眶中的湿润,目光里的情意,彼此铭记于心。
因为连日奔波,也因为大意,不幸被高原反应撂倒,实在坚持不住了,只好到县医院打点滴,消除肺部的炎症。在输液室,那个陪护亲人的羞涩的藏族姑娘,见我咳得厉害,主动走过来递上一杯热水。因为来得匆忙钱没有带够,一名探望患病亲戚的喇嘛,主动替我垫付上费用。事后他还几次发来微信,询问是否恢复健康,直到我已经回到北京之后。
在这样的人、这样的场面、这样的经历面前,初来乍到时内心深处曾经泛起的那种异地之感,那种属于语言、文化和宗教的隔膜,被一种相互融通的情感祛除了,消逝得无影无踪。
几天的时间,对于这样一片广袤的土地,对于它所承载的厚重的历史、多彩的文化,显然是过于短暂和匆忙了,相当于两个陌生人初遇时的匆匆一瞥。我所获得的,只是一些局部和片断。
但我却可以肯定,这些局部之中蕴含了整体和普遍。它们像岩石一样真切确凿。要了解一些事物,尤其是要走近一些人,并不需要很多的时间。譬如这些天接触到的陌生的人们,将来不会再有交集,但那些被高原阳光照亮的清澈目光,那些毫无造作伪饰的坦诚笑容,那些自然流露出的友好和善良,会在你心中留下一缕温暖的记忆。显然,相对于自己生活的地方,这里是异乡和别处,但究其实并没有本质性的区别。愿望和牵挂,欢欣和忧虑,幸福和苦难,这些最重要的东西,彼此之间都是可以交流诉说的,并不存在任何障碍。
这样一种感觉让人安稳和惬意。我想到了苏轼的一句词:此心安处是吾乡。
住宿在县委招待所,夜间四围清寂,听得到窗外风掠过树梢的声响。迟迟难以入眠,便打开随身携带的电子书翻看。特定的环境氛围中,选择什么书目也仿佛具有了某种指向性。我看到了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诗集,点了开来,随意浏览。其中一首只有两行的短诗,让我的目光长久驻留。
对情僧仓央嘉措来说,绝大多数诗篇都与爱情有关。这两句无疑也是如此,描述的应该是某一次恋爱的感受,文辞简约而情意深沉。具体的对象是谁,发生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肯定也都是无从稽考了。
但是这些并不重要。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这短短的两行诗句,它的阐释却可以是开放的,有着超越具体的两性之爱的情感指涉。譬如此刻,在囊谦,在海拔四千米的青藏高原的一隅,在距我生活的北京将近三千公里之遥的地方,吟诵起这两句诗,在我心中召唤出的,在我眼前浮现出的,是高远浩渺的天空和大地,是逶迤绵延的峰峦和江河。它描绘了我此时的感受,也预见了我将来的回忆——
在看得见的地方,我的眼睛和你在一起在看不见的地方,我的心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