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跋】
作者:胡竹峰(青年作家,此文为《中国文章》后记)
出家人悟禅讲究本源。大学士丘濬过一寺庙,见四壁俱画《西厢》,疑曰:“空门安得有此?”僧道:“老僧从此悟禅。”问:“从何处悟?”答:“临去秋波那一转。”作文免不了师承,免不了偷艺,艺之道,可以古为师、以自然为师、以心为师。
以“中国文章”作为书名,只因书中收有一篇名为《中国文章》的文章。中国文章是东方美学山水间的宫殿坛庙、寺观佛塔、亭台楼阁与民居园林,风景迢迢,花鸟虫鱼悠然自适。中国古人作文章,以业待之,心里有切切意,面目清严妙喜。
《中国文章》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
中国文章如博物馆,先秦文章是青铜器,楚辞是陶罐,魏晋文章是汉瓦,唐宋古文是秦砖。具体说,庄子是编钟。老子是大鼎。韩非子是刀俎。李白的诗歌是泼墨山水。杜甫的诗歌是工笔楼台。苏东坡的小品是碧玉把件。柳永、李清照的词集是白瓷小碗。三袁、张岱仿佛青花茶托。鲁迅是古老的樟木箱子,结实,装着肃穆与神秘。张爱玲是陈旧的红木餐盒,托出一道道奇珍菜肴。沈从文是一本册页,有书有画。
文章的事,一山有一山风景,有的山像蛙身,有的山如佛首,有的山俨若狮虎豹。天地间的山水自有其状,人为不得。巧夺天工之巧是为艺之大道,也是为艺之根本。
第一篇散文,发表于2003年。第一本集子,出版于2010年。从没想过散文该怎么写,但一直想过不该怎么写。散文,写的是情怀和智慧。情怀以朴素为美,智慧来自家常,与流派无关。我的散文,信马由缰,不成体系,也可以说是随意下笔,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所遵奉的是尽量不脱离中国古人所说的文章之道,在中国古人文章的车道旁栽上自己的树。
好的文章,应该立足于前人。不复古,就谈不上发展。这是我的偏见,当然,我也并非以古为尊、以古为一。先秦诸子百家,抛开思想,从文本而言,韩非子、孟子的文章用力过猛,质大于文。我喜欢魏晋六朝的文字,灿烂恣意,又不动声色。六朝文章虽好,但艺术没有固定的美学走向,尽管它是中国文章好的质地,但不是唯一的布料,所以后来唐宋八大家要另辟一条路子。公安也好,竟陵也好,桐城也好,都是文体家,他们不断寻找自己的路,寻找前人没有走过的路,他们是中国文章的革新派。
在报社谋生,写作大抵在晚上。漫长的一天过去,暮色四合,在灯火通明下点横撇捺。一个人静下来写点东西,算是表白心迹吧。工作与写作,各安其事,倒是: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每日里修修改改、缝缝补补,近时警觉,专一僻静的文字生涯已是很久了,不知不觉,出版有十来本散文集。
寂寞或是谁也无法避开的情绪吧。文章遣兴文章修身,就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