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宗玉
瑶村的植物们,爱恋都是精神的。一株花,一株草,经过一场自恋的东风,让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珠胎暗结了。至于雌雄异体的植物,纵然情意缠绵,也兀自站在那里怯怯地不动,非得要靠蜂蝶来牵引,才羞羞地结合了。
在瑶村,雌雄异体的植物不多,记忆里只有袁氏的杂交水稻属这类。我们把雄的叫父品,雌的叫母品。父品和母品的爱恋可算得上瑶村植物界的一场盛事。那种奇异的花香,至今还能穿透时空的隧道,飘进我的梦中,以致我好些回梦醒,还觉鼻息间有淡淡的余香。
早春,先把挺拔颀长的父品栽下水田。让它们手挽着手,围成一个个方圈,好比部落社会里的一个个家园。一周有余,纤瘦的母品才姗姗来迟,一枝一枝站在水中间,文静,弱小,像童养媳那般无辜,让人生怜,却难起爱意。按人间法则,这样的父品和母品是不般配的。但不急,圈在父品怀抱中的母品,见风就长,见雨就蹿,才一个多月,就长出了女性的妩媚来。特别是抽穗时,那片包裹穗心的长叶,美得就像孔雀尾部那最长的一羽,风轻轻而来,叶徐徐招展,整丘田都沉浸在一种说不出的韵味之中。
置种。把父品和母品搭配在一丘水田,就是为了置种,即为来年置备种子。置种比栽平常的水稻划算,所以曾有几年,瑶村所有的水田全置种了,口粮反倒要到村外去买。置种划算是划算,但辛苦,比操办一场婚礼不少伤神。操办一场婚礼只要几天,置种却要好几个月,且麻烦得很。育秧、移栽、施肥、除草都要特别小心,等到花期到了,又有另一场忙碌需要村人全身心投入。
好笑的是,忙一场婚礼,往往是忙着把新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置种不同,等到花期到了,却要把母品超过花穗的叶子摘掉,就连那片最妩媚的长叶也不例外,说是为了扩大授粉空间。摘掉了叶子的母品,就像如今的影星许晴,把一头瀑发剪短了,那份妩媚,怎么看,都减了三分五分。
端午节后,花事如期而至,村人在浓郁的花香中一个个快乐莫名,兴奋莫名。村庄在浓郁的花香之中也如梦幻般不真实起来。有风的日子,橙黄的花粉到处飞扬,迷茫了村人的眼睛;无风的日子,奇异的花香浓稠至极,充塞了村人的鼻息。村人迷眼惺忪,意绪飘浮,虽头顶一轮烈烈太阳,日子却过得如月夜般梦幻。有时在金属般的白日之下,竟有惨惨虚影在眼前晃荡,那情形就像一个瘾君子似的。现在我猜,那时的村人也许集体患上了花粉瘾症?
父品的花橙艳艳粉嘟嘟的,沉沉垂在那些颀长的禾叶之下。母品的花小小弱弱的,只有一蕊,从两片青嫩的谷皮中吐出来,如邻家小妹调皮的舌尖。
村人们这时要做的,就是拿条长篙,跑到田里,横扫过去,把父品的花粉高高地扬起来,碰巧让母品那一蕊舌尖衔住了,母品那两片呈V字形张开的谷皮就会徐徐合上,一颗种子就这样成了。千万蕊舌尖碰巧衔住了父品的花粉,千万颗种子也就这样成了。
这种人为花媒的农活叫做赶粉。赶粉一般是在无风的正午,头顶是烈烈的太阳,脚下是凉凉的温水。一篙扫过去,就会扬起一团金橙色的粉雾。一篙扫过去,仿佛扫粉人的心也徐徐展开了。五月的瑶村,其他植物的花事早停歇了,唯有一丘丘水稻花事正旺,所有凑热闹的昆虫都赶来了,一篙扫过去,那些蜂呀蝶呀和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就倏地惊飞起,旋即又款款落下来。那种翅影之美,真不是我用语言能形容得来的。
说到这里,我得说说兰花儿了。小妹妹兰花儿是三青的嫂子的妹妹,她来瑶村帮大姐插秧,就与我们混熟了。那时瑶村每一个像我这么大的伢子都对她心生慕意。一次,兰花儿跟着我们捉螃蟹的时候,被螃蟹钳破了指头,是我用嘴替她止血的。从此,我与她就比别的孩子稍亲一层。
赶粉的时候,兰花儿又从很远的家乡来瑶村帮她大姐赶粉。我记得恰巧有那么一个晌午,在一个野坳里赶粉的,只有我和兰花儿两人。我家的稻田与兰花儿大姐的稻田挨得很近,我们没有说话,只听见彼此的长篙扫过禾叶的声音。而扬起的花雾,把我和她都浓浓地罩进去了。我记得当时我心跳异常,满脸燥热。偷眼去看兰花儿,发现兰花儿也满脸通红,她的目光躲躲闪闪,仿佛一垅花事全藏了在心中。
那个时候,我大约16岁,小妹妹兰花儿15岁。我非常满足我们这种意绪朦胧的关系,我觉得全世界最美的莫过于我们此时的情怀。若干年后,兰花儿嫁给她姐夫时,我有些许伤感,但不绝望。我与兰花儿就这样保持着一垅的距离,我以为男女之爱到此就已达到了极致。很多年过去了,在我心中,兰花儿依然纯粹而圣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