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开林
扑枣摸瓜
山里人喜欢种枣树,枣子的个头比杏子略大,跟李子差不多,熟透了,呈金黄色,甜度高于桃子和梨子,大人和小孩都爱吃。
何满爹家有四棵大枣树,品种上佳,不知从何时开始,队里的人就达成了共识:“口福好不好,就看吃不吃得到何满爹家的枣。”何满爹抠门是出了名的,想吃到他家的枣子并非易事。常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何满爹的应对措施很简单,他养了一条大狼狗,平时它并不活跃,很少咆哮,龇牙咧嘴的时候不多,但依然没人敢去招惹它。
何满爹的老婆过了世,他谋想着续弦的事情,媒人闻风而动,他出门的时间明显增多了。那条大狼狗恰好生了几只狗崽,母爱泛滥着,把看守枣树的重要职责抛之脑后。我认定大好良机就摆在眼前,准备好一根长竹篙——我怀疑,树巅的枣个头最大,味道最甜,要不然,怎么会有“扑枣”这个词?要吃到极品中的极品,靠手摘是不成的,必须用竹篙去扑。那天,我把枣子塞进两个裤口袋,总共有三十多颗,吃撑了。
傍晚时分,何满爹带着长竹篙到我家来兴师问罪。惊慌之余,我大惑不解,他怎么知道是我扑了他家的枣?父亲很生气,眼睛里点燃了怒火,我赶紧夺门而逃。那天,我躲在队里的谷仓后面,二姐找到了我,说父亲已到伍伯家下棋,让我早点上床睡觉。第二天,父亲好像得了健忘症,没再提起。
如果我扑枣之后挨了打,长了记性,也许我就不会去摸黄四娘家的香瓜了。
黄四娘是个寡妇,很会种瓜,她种的瓜比别家的更香更甜,不服不行。我称呼黄四娘为四婶子。有时,她在菜园里忙活,顺手就会摘下一条黄瓜塞给我。这种短而粗的土黄瓜味道一点也不比水果差,难怪队里的文艺积极分子何进儿编词开唱:“黄四娘的瓜,何满爹的枣,吃了嘴巴刁,做梦也叫好!”
那天,我在黄四娘家的篱笆上扒了个窟窿,钻进去,摘了一个大香瓜,还想再摘一个,恰巧黄四娘拎一只粪桶进了菜园,我蜷缩着身子,贴地趴在密匝匝的瓜蔓菜叶之间。结果,黄四娘看到了我摸瓜,却没有当场喊破,而是把这事告诉了我父亲。不用说,父亲生气了,事态很严重,旧账、新账一起清算。
事后,二姐告诉我,上次我扑枣父亲没追究,是因为何满爹确实太抠门,把枣子守得太严紧,父亲有点嗤之以鼻;这回我摸瓜就不同了,黄四娘是典型的热心人和好心人,父亲敬重她。何况黄四娘并没有告状,只是跟父亲随便讲起,她担心我哪天钻进别人家的菜园,会吃哑巴亏。
我小时候扑枣摸瓜,就这两回,枣和瓜都得手了,口福也享受了,但两度留下错误的尾巴,真的好惭愧。很长时间,我都没再靠近何家屋场,想躲开黄四娘却没那么容易。有一天,她又塞给我一根黄瓜,我很感动,把它放进书包,天黑了都没舍得吃。
钓泥蛙
惊蛰之后,青蛙就开始在野外伸展腿脚,试练嗓子,起初是稀稀落落的几声,然后就是此起彼落的呼应,到了清明,终于汇合成浩荡的蛙鼓。青蛙毫不客气地占领了中音区和高音区,泥蛙就只能在低音区的狭小范围内混点存在感。
青蛙是益虫,泥蛙却被摒除在益虫的行列之外,因为泥蛙处于食物链的更高端,它把青蛙当成美食。
泥蛙的肤色主要有两种,一种是黄泥色,另一种是青泥色。它们的皮肤光滑,纹理漂亮。眼拙的人会将癞蛤蟆误认作泥蛙。打个浅显的比方,如果说泥蛙是精制瓷器,癞蛤蟆则连粗制陶器都算不上。
五六岁时,我陪父亲钓过泥蛙,七八岁时,就可以独自外出做钓手了。父亲帮我制作了一套钓具,将直桶蛇皮袋的圆口缝在带手柄的铁环上,竹竿的一端系着扎实的细麻绳,钓泥蛙最好的饵料是小青蛙,若偷懒,用棉花团冒充也能以假乱真。
我去荷塘钓泥蛙,将钓索垂落到荷叶底下,在水面上频频点击,模仿小青蛙的轻盈跳跃,泥蛙性子急躁,见到美食自动送上门来,就会一个猛子游过来,咬住饵料不松口,钓索一沉,我就用力将泥蛙拉上岸来,用蛇皮袋口准确地接住这位“稀客”,一拉一接,大约两三秒钟工夫,中间不能出现任何差池,否则泥蛙可能松口逃脱。它看见了人,会立刻产生警觉,你想把它再次弄上岸来,最起码也得再过三五日,等它彻底忘记了今天的遭遇才行。
泥蛙是美食,肉质细嫩,用红椒大蒜子爆炒,味道胜过各种河鲜。但我钓泥蛙,不是为了给自家餐桌上增添美味佳肴,而是为了补贴家用。供销社收购泥蛙,分为两个等级:单只二两以下的每斤四角八分,单只二两以上的每斤五角六分。要是我每天能钓到两斤泥蛙,就能赚回一元钱。当年,一元钱能买四斤鸡蛋,能买一斤五两猪肉,工人的月工资只有二十多元,农民则要三四天的工分才能换回一元钱。这么细算一番,你就明白了,我钓泥蛙所拥有的成就感实在是太大了。
大个头的泥蛙多半藏身在山中的大水坑里,盛夏时,它们蹲在岩缝石穴间乘凉,偶尔叫上几声。这种大个头的泥蛙要沉着冷静得多,饵料在一两米开外的地方蹦跶,它根本懒得理睬,只有当饵料近至咫尺,它才会奋力一扑。一只四五两重的泥蛙咬钓,钓竿弯成了大弓,我必须使出吃奶的力气。有一次,我脚底一滑,整个人掉进了大水坑,所幸我会“狗刨式”,呛了两口水,总算爬上了岸。
我遇到过更惊险的一幕。那天我听到了水响,看到了漾开的涟漪,好家伙,个头肯定不小,待它咬钓后,我使出了全身力气,拉到半空一看,妈也,不是泥蛙,是一条蛇!那一瞬间,我头皮一麻,右手当即扔下钓竿。我回家后,魂魄尚未归窍,告诉父亲今天钓到了一条蛇。
“蛇有什么好怕的?在水里面钓到的蛇肯定是水蛇,是无毒的,何况你自己也是属蛇的,更不应该怕蛇!”父亲的这个逻辑很奇怪,但确实有些说服力,我慢慢地回过神来。
我顶着烈日,在周围十里的范围内搜寻泥蛙,尽管戴着草帽,仍然被晒得黧黑似生铁,身体倒是蛮结实的。有一天,我在山上碰到打猎的伍伯,他看到我的蛇皮袋里只有孤零零的一只泥蛙,笑道:“你别再钓泥蛙了。这些地方你跑了多少趟?别人走亲戚都没你走得勤。它们全都认识你,只是叫不出你的名字,怎么还会咬你的食?”
伍伯的话,我将信将疑,回家后复述给父亲听,他哈哈一乐:“这些地方你钓来钓去,也确实快把它们钓得断子绝孙了,往后到更远的地方去钓吧。”
从此,我的搜钓半径变得越来越大,看到了更多的村庄,也看到了更多的风景,有时就跟徒步远足似的,来回走上二三十里路,蛇皮袋里所获不多,心里仍然充实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