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火(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这则小文所说的芙蓉,即成都的市花木芙蓉,却不见于一千多年前的《花间集》。尽管在500首的《花间集》里,“芙蓉”一词有四处。笔者曾有长文《天下百花我诵尽》(《中华读书报》2017/1/25),专门论述《花间集》里的花及其对后世诗文的影响。说花时,竟漏了芙蓉。我们知道,《花间集》共录18位诗人,除温庭筠之外,17位诗人都在四川(当时称“蜀”)呆过,或做高官(如韦庄),或为路过(如张泌),17位与蜀有过往的,多数是蜀人(如为《花间集》写序的欧阳炯)。芙蓉(非荷花别称的芙蓉)是蜀,特别是成都的重要花卉。今日成都的市花就是芙蓉。成都市花的芙蓉,据《辞海/生物》(上海辞书出版社,1978年)载,芙蓉,学名木芙蓉(Hibiscus mutabilis),俗名芙蓉花,锦葵科,落叶灌木,秋季开花,花腋生,至枝梢簇集一处。这花木,不知怎的,竟然没有被花间词人看到?上述四例的“芙蓉”都是指的荷花。前两处的芙蓉,实指荷花,后两处的芙蓉指的是要么以荷花、荷叶汁染的女性腰带,要么是绣有荷花的女性腰带。如果这可以坐实,问题便出来了。500首的花间词,而且多数写于蜀地的花间词,竟视成都的芙蓉而不顾。
芙蓉花蝶图 张大千/绘
蜀国(907-925),五代十国之一,由王建所建,都城成都。这是自刘备在成都建蜀汉(221-263)以来的又一个国家。后来孟知祥建立的蜀国(933-965)史称“后蜀”,王建所建蜀国史称“前蜀”。芙蓉,没进“花间”,却进了前后二蜀君王的诗文中。由明人陈耀文编纂的《花草粹编》录有前蜀一主王建两首三台令,其中一首“鱼藻池边射鸭,芙蓉苑里看花。日色赭黄相似,不著红鸾扇遮。”芙蓉,又被后蜀二主孟昶的法眼相中。宋人张唐英在其《蜀梼杌》里写道“城上尽种芙蓉,九月间盛开,望之皆如锦绣。昶谓左右曰:‘自古以蜀为锦城,今日观之,真锦城也’”。在后蜀二主孟昶看来,成都美好的别名“锦城”,不是因为织锦,而是因为灿烂似锦的芙蓉而得。
“锦城”一名,据说来自刘备的蜀汉时期。蜀汉政权把发展蜀锦,当作了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来抓。因此,设置管理织锦的机构。于是有了“锦官城”一说。“锦官”一说,源于东晋常璩的《华阳国志》里的“其道西城,故锦官也”。《华阳国志》还说“锦工织锦濯其江中则鲜明”,因而流经成都的水便称“锦水”。杜甫客居成都时,在锦水边(即今杜甫草堂)写了许多著名的诗篇。其中名篇《蜀相》,一开头便是“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可见,在后蜀二主之前,“锦城”一说都源于织锦。但偏偏生于太原却是成都新主的孟昶,以为“锦城”一名来自“望之皆如锦绣”的“芙蓉”。
可见芙蓉对于成都的重要。事实上,今天把芙蓉当作成都的市花,在一千多年前的后蜀时,芙蓉便是市花了,而且是指代“锦城”或“锦官城”的市花。
那么,生活于晚唐五代十国的二蜀花间词人们,却没能把这市花写进自己的“花间”之中。说到花间词人,有必要提及花蕊夫人。作为前蜀王建贵妃的花蕊夫人,其容貌我们已不得而知。在近100首宫词中,可见花蕊夫人的慧心锦手。但是,《花蕊夫人宫词》里,也不见芙蓉。如《花间集》一样,《花蕊夫人宫词》里几乎写遍成都的花。近100首宫词里,有荷花、桃花、白藤花、白银花、杏花、海棠、郁金香、白玉兰、菱花等众多的花,但就是没有芙蓉。《花间集》不见芙蓉,花蕊夫人的诗里也不见芙蓉。真是咄咄怪事!
按理讲,“花间”里的诗人,以花寄情寓意。在蜀,“花间”诗人偏安一地,忘情“花间”。更多的是春天的花与夏天的花。春花与夏花,那是明媚艳丽,那是炽热浓烈,那是缠绵悱恻。《花间集》里所写的花,也确实绝大多数是春花与夏花。杏花、杨花、丁香、芍药、红蕉、桃花、牡丹、梨花、莲花、石榴等,都是春花与夏花。即便是梅花,在《花间集》里也是春花的前奏,如韦庄的“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而秋花却少之又少。秋天最重要的花是“菊花”,“菊花”在500首“花间”词里,也只有两处。一处“庭菊飘黄玉露浓”,另一处“风送菊香沾绣袂”,两处都出自同一诗人顾敻(顾敻官至后蜀太尉)。为什么秋天的花不被“花间”诗人们垂青?允笔者臆测:也许残败的秋天,不属于“花间”诗人们游冶“花间”的想象,不属于花间诗人的意境。即便“菊花”这种高隐的指代物,也不符合“花间”诗人在春花与夏花里的及时行乐。如果这种解读有一些道理的话,那么开在秋天里的芙蓉花——哪怕是灿若锦绣的芙蓉花,可能就算不上“花间”诗人们的钟情之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