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游(文化学者)
以花为食的蝴蝶简直就是美神!它那娇艳的容貌,轻盈的体态,妙曼的舞姿,常常引得文人墨客浮想联翩,尤其多情的诗人面对着它们更是有永远谈不完的话题。
“庄生晓梦迷蝴蝶”(李商隐《锦瑟》)。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或在半空中翩翩然展翅飞翔,或在草叶上悠悠然凉翅小憩,自己觉得很美也很自在,完全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忽然觉醒,惊异发现自己还是庄子。不知道是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子……无论如何,庄子“梦为蝴蝶也寻花”(鱼玄机《江行》),“应疑春色在邻家”(王驾《雨晴》)。其实,“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张潮《幽梦影》)
检阅文史,我们不难发现蝴蝶这一物象是较早“不幸”被人格化的。譬如萧绎《金楼子》云:“陈思之文,群才之俊也,而武帝诔之‘尊灵永蛰’,明帝颂云‘释渝浮轻’。浮轻有似于胡蝶,永蛰颇拟于昆虫,施之尊极,不其蚩乎?”意思是说,陈思文风“浮轻”似蝶。再如《北齐书》云:“魏收常在洛京,轻薄尤甚,人号云:‘魏收惊蛱蝶’。文襄曾游东山,令给事黄门侍郎等宴。文襄曰:‘魏收恃才尾嵓適,须出其短。’往复数番,收忽大唱曰:‘杨遵彦理屈,已倒。’竹彦从容曰:‘我绰有余暇,山立不动。若遇当途,恐翩翩遂逝。’当途者魏,翩翩者,蝶也。文襄先知之,大笑称善。”他们借蝶体态“轻薄”形容魏收品性。这是以蝶喻人,赋予蝴蝶象征意味的先例。也正因其“轻薄尤甚”,后人多以“艳蝶”比喻沾花惹草的男子,导致蝴蝶如淋大雨,飞不高远。
花卉 王雪涛/绘
也就在南北朝,蝴蝶忍辱负重,几经碰壁,终于飞进文人雅士的视野,得到应有礼赞。据《南史·沈麟士传》记载:“沈麟士年过八十,耳目犹聪明如故,抄写火下细书,复成二三千卷,满数十箧。时人以为养身静嘿所致,仍制《黑蝶赋》以寄意。”尽管此赋早已不存,但有咏蝶诗篇存世:萧纲有《咏蛱蝶》,刘孝绰有《咏素蝶》,徐防有《赋得蝶依草应令》,李镜远有《蛱蝶行》,温子升有《咏花蝶》。这五首诗描摹蝴蝶注重神似,行文结构灵活多变,并采用多种修辞手法以丰富诗歌的表现力。由此可见,“蝴蝶文学”南北朝时就已初具雏形。
蝴蝶飞到唐代,礼遇益厚。唐代诗人咏蝶不仅在内容上有所创新,而且在艺术上取得突破:一是不少诗作在描摹蝴蝶形象时仍侧重形似,譬如王建《晚蝶》、徐寅《蝴蝶二首》;二是咏蝶诗中出现了追求神似的写作手法,譬如李商隐《蝶三首》其二、其三;三是比兴手法的运用,譬如白居易《秋蝶》、罗邺《秋蝶二首》其一、吴融《蛱蝶》;四是象征手法的出现,譬如卢频《蛱蝶行》、郑谷《赵璘郎中席上赋蝴蝶》;五是咏蝶诗作风格多样,雅俗兼备,譬如罗隐《蝶》、徐寅《蝴蝶二首》其一;六是灵活运用修辞手法,譬如徐寅《蝴蝶三首》其二、李商隐《蝶》(叶叶复翻翻)。除了上述特点,唐代诗人咏蝶诗多为近体诗形式,行文工整,篇幅短小,但是极富美感和表现力。尽管唐代诗人专门咏蝶的诗篇仅有二十多首,但是含“蝶”意象在唐诗中出现的频率颇高。检阅《全唐诗》,我们发现其中含“蝶”意象的至少有四百七十多首。按其不同的意义指向与功用方式等归纳起来,这些含“蝶”意象可分为文化意象、动态意象与组合意象。可以说,蝴蝶为唐诗增添了不少瑰丽的色彩。除了“花蝶”“舞蝶”“戏蝶”“飞蝶”“粉蝶”“秋蝶’“寒蝶”“冷蝶”“早蝶”“晚蝶”“黄蝶”“彩蝶”“紫蝶”“皓蝶”“黑蝶”“灰蝶”“苑蝶”“野蝶”“幽蝶”“仙蝶”“风蝶”“归蝶”“惊蝶”“水蝶”“睛蝶”“玉蝶”“狂蝶”“异蝶”等意象,还有“庄蝶”“韩蝶”“化蝶”等典故。
草虫 王雪涛/绘
众所周知,“庄蝶”源于《庄子·齐物论》“庄周梦蝶”,那么,“韩蝶”一词之源呢?“韩蝶”最早亮相于李商隐《蝇蝶鸡麝鸾凤等成篇》:“韩蝶翻罗幕,曹蝇拂绮窗。”据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河南道十四·济州》引晋干宝《搜神记》云:“宋大夫韩凭娶妻美,宋康王夺之。凭怨王,自杀。妻腐其衣,与王登台,自投台下,左右揽之﹐着手化为蝶。”这里所云的韩妻衣裳破碎化为蝴蝶,与韩凭夫妇死魂化为鸳鸯,尤为二事。除了《蝇蝶鸡麝鸾凤等成篇》,李商隐吟咏韩凭故事的还有《青陵台》和《蜂》,诗中都出现了“蛱蝶”或“粉蝶”的意象。也许这可能是诗人凭吊古迹时未见鸳鸯、只见蝴蝶而作出的浪漫的想象。无论如何,其后化蝶情节却愈演愈烈。北宋王安石索性以韩妻化蝶咏之:“翅轻于粉薄于缯,长被花牵不自胜。若信庄周尚非梦,岂能投死为韩凭?”(《蝶》)
说到“化蝶”,自然又绕不开“梁祝”。关于“梁祝”,唐代《十道四番志》有所记载,文字不多,故事的主题并非爱情,而是强调忠义。直到晚唐,张读在《宣室志》中写到祝英台跳入梁山伯坟冢殉情。至于“化蝶”,却是明代冯梦龙《古今小说·李秀卿义结黄贞女》所撰的情节。
有宋一代,蝴蝶更艳,甚至狂飞乱舞,令人眼花缭乱,疑似鬼蝶:“双眉卷铁丝,两翅晕金碧。初来花争妍,忽去鬼无迹。”(苏轼《鬼蝶》)陆游亦曾讶然复欣然:“何处轻黄双小蝶,翩翩与我共徘徊。绿荫芳草佳风月,不是花时也解来。”(《窗下戏咏》)不过,宋代诗人尤以谢逸最为痴迷于蝶。据《诗话总龟前集》卷六记载:“谢学士吟《蝴蝶诗》三百首,人呼为‘谢蝴蝶’,其间绝有佳句,如:‘狂随柳絮有时见,舞入梨花何处寻?’又曰:‘江天春晚暖风细,相逐卖花人过桥。’古诗有‘陌上斜飞去,花间倒翅回’,又云:‘身似何郎贪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终不若谢句意深远。”
明代文人似乎更爱蝴蝶。据龚炜《巢林笔谈》卷一《县令好蝶》记载:“明季如皋令王某,性好蝶。案下得笞罪者,许以输蝶免。每饮客,辄纵之以为乐。时人为之语曰:‘隋堤萤火灭,县令放蝴蝶。’”国人的传统意识,每每以为捉萤放蝶的事都属不务正业,玩物丧志。因而偶有一位县令爱看蝶舞,也不免受到讥刺。传统意识的功利性和僵硬化,使得古代民间的若干生活趣味由此而丧失,这是很可惜的。比较而言,我很欣赏高启《美人扑蝶图》:“花枝扬扬蝶宛宛,风多力薄飞难远。美人一见空伤情,舞衣春来绣不成。乍过帘前寻不见,却入深丛避莺燕。一双扑得和落花,金粉香痕满罗扇。笑看独向园中归,东家西家休乱飞。”一个正在绣花的怀春少女,眼看一群蝴蝶翩翩飞来,不免引动了自己的情思,于是起身扑蝶。几经寻觅,终于扑得一双,得意之余,发现落花的香气染满一身,余下的蝴蝶栩栩然向园中飞去。全诗以叙述为主,描绘了一个天真活泼而又多情的少女形象,极富生活气息。
清代诗人较少咏蝶,佳作更是少之又少,只是偶有含蝶意象出现,譬如孙枝蔚《遭困苦道旁行乞莫相嗔》:“欲觅桃源聊避乱,还凭蝶梦暂宽愁。”再如味榄生《〈十洲春语〉前题》:“迷香不醒蝴蝶梦,落颔谁抱骊龙珠。”又如史承豫《咏梁祝》:“山上桃花红似火,双双蝴蝶又飞来。”
胡适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少时就和江冬秀订婚,但是到美国后爱上了才女艾迪丝·克利福德·韦莲司,“风流谁得似,两两宿花房”(贾蓬莱《咏蝶》),最终苦于无力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只好劳燕分飞。回国前夕,胡适写下了白话诗《蝴蝶》:“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这首《蝴蝶》其实是一曲中西合璧的现代“梁祝”。本来“双双飞上天”翩翩翻飞的两只蝴蝶,因胡适母亲催胡适回家结婚,不得不“忽飞还”一个,剩下艾迪丝·克利福德·韦莲司在水一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终生未披婚纱……
笔记至此,眼看“东家蝴蝶西家飞”(李贺《蝴蝶飞》),“试就花间扑已难”(徐夤《蝴蝶二首》其二),唯有庄子就“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乔羽《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