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作者:艾克拜尔·米吉提(哈萨克族作家,《中国作家》原主编)
我自打离开爷爷奶奶家进城上学以后,每当寒假暑假,都会回到他们那里去。这应当是1962年的寒假,我刚上一年级上半学期,父亲母亲要带我回霍城县(那会儿叫绥定县)芦草沟公社乌拉斯台牧场去。
插图:郭红松
那一天早上,天气晴朗,我们离开伊宁市,汽车摇摇晃晃的,好不容易开到界梁子。这个地名当时哈萨克人叫恰依郎兹(Qaylangzi),我试图去理解这个地名,恰依当茶讲,那可能就是喝茶歇脚的地方。那么,郎兹当什么讲呢?是巴郎兹(当地汉语称呼维吾尔男孩为巴郎兹)的郎兹?以我当时7岁的学养和能力,再也得不出什么结论来。事实上,很久以后,当我学会了汉语,我才知晓,那个有点绕口的恰依郎兹地名,是由汉语界梁子之音衍生而来的。
界梁子过去是一片荒滩,是每年春秋时节牧人把羊群赶过来季节性放牧之地。现在这里有一个兵团农四师五零农场(如今已成为可克达拉市),也由此在公路边上形成了一个店铺聚集的小市场,开始繁华起来。所有开出伊宁市的班车货车,都到这里来进早餐。左边是一溜儿商店,右边是一排餐馆(那些餐馆还分汉餐、民餐——清真餐馆),中间是一个门洞,一条沙石路从那里延伸向伊犁河畔,团场场部据说就在那条沙石路尽头,但从这里瞧不见。于是,那个门洞透着一种诱人的隐秘。
我们是早上从家里吃足了早餐才出门的,所以并不想吃饭。父亲带着我和他的一个伙伴就到左边那一溜儿商店去逛。这里的商店商品还蛮多的,父亲他们赞叹,瞧这些食品、点心什么的还挺丰富,嚄,还有一样美味呢,父亲和他的伙伴相互会意地眨眨眼笑了起来。他们把我送回车上母亲身边,拎着一个小包下去了。不一会儿,他们两人美滋滋地回来了,好像有了新的发现似的。当汽车一路继续摇晃着赶到清水河时(这里被哈萨克人称为Qinqiakhozi),已近晌午。班车就开到这里,在这里午餐后,继续载上旅客在天黑前返回伊宁市。
我们一家和父亲的那位伙伴一起下车了。
此时正值隆冬季节,世界到处是一片晶莹的白色,大地在厚厚的雪被下安眠,为开春积蓄着力量。遥远的伊陵塔尔奇山、阿赫拜塔勒山、婆罗科努山一片洁白。天气十分晴朗,唯有蓝天反衬着白色雪原。那一颗颗雪粒映射着阳光,在它微小而奇妙的花瓣里,甚至可以看到反射着紫色和蓝色的光芒。这一切真是令人赏心悦目,十分惬意。
从这里望去,乌拉斯台山口在那里静静地敞开来,默默地注视着我们一家即将投向它怀抱。不过,从这里要走去还真有点距离呢。父亲说,截一辆卡车让你母亲搭个便车先到芦草沟等着,我们几个只好从这里走到芦草沟与你母亲会合,再从那里走到乌拉斯台去。
那时候,车辆不像今天这么多,即便是货车也是偶尔过来一辆。父亲的汉语半通不通,还处在和我一同学习的起步阶段,所以他跟那些司机说不清楚,也因此错过了几辆车。等了许久,终于遇到一位回族司机,父亲用维吾尔语和他搭话,不想他是在塔城长大的回族人,说得一口流利的哈萨克语。正好他的驾驶室还能挤下一个人(他还拉着一个学徒),就把我母亲捎上了。母亲带走了装得满满的两个褡裢,那里边全是给爷爷奶奶带去的冰糖、方糖、红茶、砖茶、清油、肉、食品什么的。当时,饥荒年代还没有过去,至少要度过那个冬天,到这一年的秋季才会告别饥馑。不管怎么着,城里能够凭票供应这些东西,因此也还能买得着,而在乡下,想买这些东西应当说差不多比登天要难。所以,父母亲省吃俭用,从一家人的牙缝里抠出这点东西送到爷爷奶奶那里去。要知道,我的妹妹和弟弟正在爷爷奶奶那里呢。虽说其他物资匮乏,但是,奶奶的那头奶牛还能挤奶,这一点足够妹妹和弟弟饮用成长。无论多么艰难的岁月,老百姓自有其应对熬过的办法。
父亲说,走吧,我们得赶路了。
于是,我们三人辞别清水河一路向芦草沟走来。偶或会有一辆货车从背面驶来,父亲会招招手,示意他们停下,以便让我们搭车。但是,那些卡车没有一辆停下的,留给我们的只是从后轮底下扬起的一团雪尘,还有一股携起的冷飕飕的旋风。其实从这里一直到果子沟口,是一个不断攀升的缓坡,往北开去的重车显得有些吃力,而从迎面开来的车顺坡而下,风驰电掣般从我们身旁驶过,许久以后,还能听到从轮下发出的遥远的、轻快的嗡嗡声,让人打心底泛出欢快。或许,我对速度的崇拜就是从这个冬日开始的。
我们走了很久很久,终于来到一个叫喀喇苏的地方。翻译过来就是黑水河的意思。哈萨克人把发源于平原湿地的河流一概称之为喀喇苏。在他们眼里,这样河流里的水,要比源于山泉的高山溪流低贱,从不饮用。也许是从早到现在,在冰天雪地里终于看到了流动的水,我忽然焦渴起来。我说,我想喝水。父亲说,没有水,忍一忍吧艾柯达依(对我的昵称)。认真想来,其实一上午了,我还滴水未进。这么一想,我的焦渴感更加强烈了。我说,那不是水么?父亲看看那条河,眼神有些鄙夷地注视着水面,说,那是喀喇苏,不能喝的。没瞧见吗,那水连冬天都不结冰,水质不洁,明白吗,艾柯达依。也许是千百年来的游牧经验积淀,哈萨克人是从不饮用喀喇苏河水的。如果在平原饮用,也一定要找到泉眼汲水。但是,不知怎的,我的焦渴感有增无减,我甚至感觉得到喉咙里有一簇火苗在升腾,就像馕坑口上升腾的热焰一般在舔舐着嗓子眼。我觉得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我说,那我就吃雪。父亲说,那雪多脏啊,怎么可以吃呢?这种时候,我觉得父亲作为医生的职业敏感在起作用。我说,我真的要渴死了。父亲眼神忽然一亮,说,瞧我怎么就忘了呢,我这里正好藏着一瓶蒸馏水呢,刚才在恰依郎兹盛的。来,艾柯达依,喝一口,马上就解渴。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从皮大衣兜里摸出一个瓶子来,是那种侧壁有容量刻度的透明玻璃瓶,我在家里见过,里面或盛酒精或盛葡萄糖液体,封口是个可以翻卷边缘的白色橡胶软塞。父亲拔开软塞,对我说,喝吧,艾柯达依,不要喘气,一口喝下去,不要喝多,别呛着了。
我接过瓶子,刚要对着嘴,父亲就将瓶底一撅又收住了,一团火焰便顺着我的喉咙燃烧而下。我忽然觉得一汪泪水从眼眶呛出。我咽下那团火,剧烈的咳嗽袭向咽喉,这才终于喘过气来。
父亲和他伙伴在一旁看着我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嗨,咱们早上买这酒还真有点远见!他们对自己的这点远见很是得意。这是我此生第一次喝到酒是什么滋味。父亲后来多次提到那天的情景。他说,艾柯达依,那口酒激了你,之后你再没说口渴、要喝水、要吃雪,一路小跑,跟着我们小大人似的,不久就来到了芦草沟。
而芦草沟在哈萨克语中读作“Laosuegen”,就像果子沟连接赛里木湖的那个山口,哈萨克人叫它Kezeng(柯赞,意为山口),但是,稍微走下去有一个古老的驿站,哈萨克人执意将他称为Smptuzi,我怎么也理解不了这个地名的含义。在新疆,有一个奇俗,无论是汉族人或是哈萨克人中,只要有一个地名无论用汉语或现代哈萨克语解释不清,便会很轻松地说那是蒙古语地名。乾隆皇帝钦定《西域图志》所对音记载的新疆地名清晰可鉴。但是,关于Smptuzi没有一个哈萨克人或汉族人说它是蒙古语。这一点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来在大学里读到《林则徐日记》,我才知道在汉语中将此地名记载为松树头子。但这依然还原不回哈萨克人称呼的Smptuzi。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我忽然明白了,用陕西方言读松树头子,“树”的读音会被转换为“负”发音,所以松树头子被念成了松负头子,最终又译成了Smptuzi,真是有趣幻化。
在霍城县,但凡过去有过驿站的地方抑或是老镇子所在,有许多地名是汉语称谓,比如三宫、清水河子、芦草沟、大西沟等等。但在当地的少数民族语言中,这些汉语地名又被他们称呼得走了样,如果你看不到那些汉文记载,往往很难还原回去。当然,也有更多的地名依然是当地少数民族语言称谓,被用汉字记载下来时,那音素文字与象形字音对位的奇特障碍,也往往被读得发音南辕北辙,需要你细心甄别才是。
母亲正好在芦草沟的唯一一家公共清真食堂等着我们。大堂里生着一个镔铁皮火炉,炉壁一侧虽然烧得赤红,但大堂依然显得冷。我们的到来,使这个冷清的食堂顿时显得热闹起来。父亲点了几份仅有的白菜汤和馒头,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也正应了哈萨克人的那句老话:在饥荒年代吃过的羊头肉味道从记忆中挥之不去。
当我们吃过这顿简陋的饭菜出来时,天色不觉已近黄昏,冬日就是这样昼短夜长。父亲的伙伴在这里与我们分手了,他要继续一路北上去往喀喇布拉克——即黑泉沟。我们一家开始西行。中午的那些山峰已经看不见了,全部被云雾锁住,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冬日的天气变化很快。
起初,我们走在马车道上,车辙深印,还有雪爬犁滑过的宽辙,这里那里的散落着马蹄防滑掌三点式的蹄痕,深嵌雪凹的三根锐钉,构成一个个十分美丽均匀的蹄圆,让人索着蹄迹便充满幻想:那是一匹什么样的马呢?枣红?黄骠?栗色?雪青?花马?黑马?白马?是快马、走马还是挽马?是种马、骟马还是骒马?我的双脚追着父母的步伐,视线却追寻着那一串串的蹄痕。父亲偶尔会说一句,瞧,艾柯达依,看这串蹄印,这匹马可是好马,他的后蹄总是超过前蹄着地,它的步伐一定轻捷,步频一定神速。我开始欣赏那一串蹄印,试图从重叠散落的蹄迹中把它识辨出来。只是很久很久以后想起这一次的雪野步行,我会哑然失笑:一个马背民族的后代,一家人,在冬天的雪地里蝺蝺而行,胯下竟然哪怕是拖着一根折下的枝条——木马都没有。四野里开始寂然,雪地由于没有了阳光,不再反射七彩的光芒。铅色的寒冷冬云越发低垂,似乎就连我一伸手都能够得着似的。果然,不一会儿,飘舞的雪花终于将冬云与我们彻底融为一体了。
没过多久,那些车辙、滑痕、蹄印一概不见了。绵乎乎的雪开始试图阻滞我们前行。父亲把母亲背着的褡裢也背了过来,于是,他的双肩挎着两个褡裢。走着走着,倦意开始向我袭来,眼皮不自觉地要黏合在一起。
父亲似乎发现了什么,他说,艾柯达依,你已经很了不起,从清水河一直和我们步行到这里,来,你跨上来,我背着你走一会儿。我说我能走的。父亲说,没关系,来吧,我背你,咱们走快点,得早点找一户哈萨克人家住下,爷爷奶奶家咱们今晚是走不到了。
于是,母亲把我扶上父亲的脖子。雪夜里,父亲肩上挎着两个褡裢,我骑在他脖子上坐在马褡子上面,在雪地里前行。那巴掌大的雪片纷纷扬扬、密密匝匝地向我们袭来,大地一片迷茫。即使在黑夜里雪野依然映衬出它的洁白来。雪片砸在脸上,麻丝丝的,有一种要钻入肉里的冰冷。但是,我高高地坐在马褡子上,双手抱着父亲的头,从父亲的头顶上看过去,世界变得渺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