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化】
作者:阿成
先前,我曾经经过十堰。堰者,坝也。设若从空中俯瞰下来,那“十道堰坝”又该是怎样的一番风景呢?上一次过十堰,脱了漆的车子从阳光刺眼的十堰老城区中悠然穿过,感觉如莫奈笔下的一幅画作。那么,个中或有一点山城的味道么?年去年来兮,印象实在是模糊得很喽。
异乡异客,或是坐车,或是乘船,或是步行,走山路,过水路,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你就会想,哦,这大约也是许多先人先贤们曾经历过的一些情景罢。人在异乡,你见到第一个人,自然会驻下脚向他打听,这里哪儿有旅店,哪儿有民宿。若是对方善气迎人,你会进而询问,这里又有怎样的风俗呢?
这一次是人在柳陂。柳陂者,柳覆之坡也。其域东接郧阳,西连五峰,北枕汉水,南交十堰。眼下正值初夏,观赏迷雾中缥缈的叠嶂层峦,俯瞰从天外逶迤而来的汉江,心说,这分明是诗哟。
因了年纪大,人家会称你“老师”。其实这不是客套,恰是当地一种温婉入怀的民风。乡人会问,你是从哪里来?那里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呢?说起来,这必是上天的安排罢,历朝历代,无论到了哪里,到了哪个陌上之村,必会有这样的一个人,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更是一位天然的“小历史”的讲述者。他会主动过来陪伴你。其实,你还没有走进他们的村子,他就远远地听到你的脚步声了,知道你来了,在冥冥之中,他似乎也在等待着这一天呢。彼此相见,他视你为长者、智者的样子让你好不自然。他甚至知道,你一定会问,眼下的这条汉江是从哪儿流到了这里,又将从这里流向什么地方呢?他还会告诉你,江对面那座长满了柑橘、松杉、油桐、柳树、银杏和梅子的山,相传刘邦与项羽争霸时曾在这里征战几十回哩。他说,我还是娃娃的时候,在山上随处都能捡到箭簇、刀戈和陶罐。小孩子淘气,把那大陶罐一脚就踢碎了。我“饥渴”地问,现在还有么?他说,早就没了。看到山顶上那个凸起的土包了吗?那是韩信的母亲的墓。他又强调说,可不是“萧何月下追韩信”的那个人,他是韩国的最后一个王。我说,很古了。他说,真的是。古时候这山上还有两层城墙哪,随处都是汉王秦砖……
是啊,一个村儿的历史故事就这样自然地展开了。他的讲述是那样的让人沉醉,又是那样的有情采。这位朴实的讲述人不是一个迂腐的学者,更不是一个研究历史的专门家,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村民,他喜欢收集,喜欢讲述,这恰恰又是许多自命高古的历史学人最大的短板呵。
他说,到了每年的五月初五端午节。村上的人照例会举行祭祀活动。我问,那是怎样的情景呢?他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嘛,含糊不得哟。祭祀在一天晚上就开始了。我们会供上猪头啊,咸肉啊,粽子啊,等等。我说,这么说是祭祀屈原喽。他说,是啊是啊,要知道屈原也曾经在我们这里生活过的呀。看到我困惑的样子,他说,屈原是自我放逐嘛。他来到我们这里是有记载的。你想不到吧?屈原的诗歌《渔夫》《橘颂》和《关雎》就是在我们这里写的。我宽厚地笑了。他真是极聪明,立刻说,你是文化人,一定知道《诗经》的第一篇《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样子疑问就出来了。这里明明是汉江,哪里出现的河呢?但是,我们这里的人祖祖辈辈一直把“汉江”称为“汉江河”。《关雎》里的说的,“在河之洲”的“河”,指的就是“汉江河”。他解释说,几年前,我们这儿来了一个考古学家,这话是他跟我讲的。《诗经》的第一首诗歌写的就是我们这里。
话匣子打开了,就收不住了。他讲道,屈原在这里听说楚王死了,立刻赶了回去。葬礼之后他又回到了我们这里。在回来的这一路上,这位“深思高举”,不愿“与世推移”的伟大诗人写下了著名的诗歌《招魂》。我虽无资格予以确认,但也不能凭空地对这番诚实朴素的讲述进行反驳。于是,我转移话头问,那村里的祭祀是怎样的情景呢?是在汉江边吗?村里的人都要来参加吗?他说,是啊,我们这里的祭祀完全是民间的,每年要一家一家地轮,今年是你家,明年是他家。只要这个男人满16岁了,就要排上。到了晚上,还要点上篝火,在篝火旁要办席的。我说,那赛龙舟呢?他说,自然是要赛的,不过是在第二天。
然后,他指着眼前那片偌大的人工“湖”说,先前,这里都是庄稼地。南水北调工程,把这里全都淹掉了。现在呀,北京人喝的就是我们这里的水咧。老师,这可是天下最纯净的水呀。我问,那些迁离这里的老乡现在过得好么?他说,故土难离嘛。可这是生态移民,是积德造福的好事。况且迁得又不远,就在高地上建了新房子,都是整村地搬,还是过去的老街坊老邻居们住在一起,不隔生的。我问,乡亲们真的满意么?他说,老话说,这人世间的事呀,合情才合理。合情在先,合理在后。对不对?再说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满意。老师,过去人们都说,“谁不说俺家乡好”,“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可还是没说到骨子里去,应该是,“谁不想咱家乡好啊”。
说罢,他指着江面说,古时候汉江石崖上有五道石门,就是所说的“五门锁江”,是防御工事。现在,这一道一道的大石门都打开了。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啊。
“天入平湖晴不风,夕帆和雁正浮空。”我感慨道,美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