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遗痕】
作者:郑培凯(香港非物质文化遗产咨询委员会主席、集古学社社长)
很早之前就听过朱国梁(1903-1961)的名字,跟昆曲《十五贯》有关,跟1956年昆曲进京演出造成轰动效应有关。
1956年4月,浙江昆苏剧团(原国风昆苏剧团)整理了传统昆曲《双熊梦》,排出新编剧目《十五贯》,由班主朱国梁、昆曲艺人周传瑛、王传淞率领,首次进京演出。从4月初到5月底,共演出47场,观众达7万余人,在中宣部与文化部的大力推动下,北京城出现了“满城争说《十五贯》”的盛况。毛泽东主席两次观看该剧,周总理更是称赞该剧是“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人民日报》在5月18日还专门以“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为话题,发表专题社论,让昆曲“咸鱼翻身”,打开了昆曲作为经典表演艺术的全新局面。2001年5月18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第一批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列出的第一项就是中国的昆曲。回顾这一段历史,朱国梁先生是有功的。
昆曲《十五贯》剧照(资料图片)
朱国梁先生到底有多么大的功呢?过去讲“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都讲得模模糊糊,语焉不详,大概是浙江省本来就有个昆苏剧团(后来改名为“浙江省昆剧团”),由于省领导的高瞻远瞩,推荐晋京,才救了昆曲一命,创造了复兴传统文化的伟大事业。从官方的角度来看,朱国梁作为剧团的班主,当然与有荣焉。
且慢,别忘了朱国梁是“班主”,不是“团长”,不是在政府造册登记的正式法人。那么,当时的团长是谁呢?是年方十五岁的朱世藕,朱国梁的小女儿。原来,朱国梁与张氏三姐妹——张艳云、张凤云、张凤霞(张娴)一家风里来雨里去,含辛茹苦,经历了抗战与内战期间凄风苦雨的岁月,在江南各水路码头,饥一顿饱一顿,支撑着一命垂危、不绝如缕的昆剧演出传统。为了维系昆曲演出命脉,他把张凤云许配给王传淞、张凤霞许配给周传瑛、张艳云许配给龚祥甫,成了同甘苦共患难的连襟。从抗战爆发到1955年,中华文化最优美最精致的传统表演艺术,其生死存亡,就系在这一家全国唯一的兼演苏剧与昆剧的戏班身上。朱国梁有多大的功劳?他一个人(还有全家的追随)担负起了昆曲传承的命脉、昆曲的继绝兴亡,是近代昆曲复兴最关键的人物。
关于《十五贯》进京的缘起,朱世藕在《关于昆剧复兴的真实故事》中仔细说出了其中的来龙去脉:
一九五五年春天,袁牧之和丁玲在杭州养病,从报纸的角落里发现有个戏院在演昆曲《牡丹亭》,第二天的剧目竟是《长生殿》,丁玲十分惊讶,对牧之说,汤显祖、洪升都是代表中国的世界文化名人,他们的作品只能在书本上读到,现在竟然还活在舞台上,而且昆曲已绝迹多年了,今天竟然还能看到,太难能可贵了。于是,两人就兴冲冲直奔那小剧场……精湛的演技使他们倾倒,于是他们立刻找到文化口,打听当局对该团采取怎样的态度,回答是,对于私营剧团的政策,一般都由它自生自灭,国风也不例外。两人立刻紧张起来。这可怎么办,昆曲要马上抢救,两人一商量,觉得只有一个办法也许能起作用,那就是马上让剧团上北京去演出,在中央所在地一曝光,自然就会得到正确的评价,就能有生存下去的希望。主意一定,两人就分了工,丁玲休养期已满,即将回京,她的任务是在北京造舆论作宣传,告诉北京文艺界有个昆剧团(应是苏剧团)活在杭州;袁牧之做具体工作,第一步先找田汉……田汉同意写信,老袁为他“磨墨覆纸”,共同切磋词句,信写好,袁牧之拿着信找浙江省长沙文汉去了。找省长很顺利,一层层往下落实,最后落实到省文化局,牧之和王(黄)源局长等谈话……这次进京重点放在大戏上,集中精力好好发掘一出大戏……据说是王(黄)源同志发现了《十五贯》,那确是一出好戏。
这里牵涉的关键人物,丁玲是大家熟悉的,因为研究文学史及新文学运动的学者,依然津津乐道她一生的起伏跌宕。袁牧之则似乎被许多人忘记了,连探讨电影艺术的人都不太在意他导演的《马路天使》,更鲜有研究他在编导实践上对中国电影理论的贡献。或许是因为他后来担任电影局局长,脱离了电影艺术的创作,又不太情愿执行当时僵硬的电影政策,以病退为由淡出电影圈——历史记忆时常出现莫名其妙的扭曲与遗忘,就像人们遗忘了朱国梁一样。在1950年代新中国成立初期,袁牧之与丁玲是文艺界的大腕,在影剧领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最有趣的是,他们都是新文化运动滋养的先锋型革命艺术家,却对传统演艺有着深厚的感情,对昆曲的存亡关系着民族文化的延续与发展,有着超乎常人的深刻理解,于是成了拯救昆曲于万劫不复厄运的真正推手。
朱世藕的记载是可靠的第一手材料,因为她是大导演袁牧之的第二任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