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丛话】
作者:李硕儒
总想去圣彼得堡,一睹她的真容,这大抵是早年读俄罗斯古典文学时在心间撒下的种子:普希金、莱蒙托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特别是看完依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白夜》改编拍摄的电影后,圣彼得堡城那朦胧中的旖旎、梦幻似的惆怅,伴着清亮恍惚、日夜奔流的涅瓦河水,常常在眼前流淌。
来到这个城市时正是7月初的白昼节。北京已进入盛暑,这里却细雨霏霏,西风寒凉,雨伞下没有《白夜》中纳斯金卡的忧伤与丽雅,没有幻想者的阴郁与痴迷,也没有拖地的裙裾和长可过膝的黑呢大衣,多数是一个个步履匆匆、羽绒短袄的身影。城市的风格却一如俄罗斯古典文学中的描写,街道不宽,没有一座高可及天的现代建筑,一座座五六层高的楼宇述说着或古罗马,或巴洛克,或洛可可的美学意蕴,典雅古朴,对称又有意打破平衡,华美浪漫。
圣彼得堡风光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这是个多水的城市,她依波罗的海芬兰湾东岸而建,丰沛浩荡的涅瓦河对其情有独钟,将五十多条支流穿插其间,七百多座桥梁将这座城市诸岛连接起来,故有“北方威尼斯”的雅号。圣彼得堡拥有如此多的水源水系,这或许就是她孕育出那么多灵性和诗意,以及普希金、莱蒙托夫等众多大师的缘由之一。
这是一个艺术之城,冬宫、夏宫、彼得宫、皇村,每一处都如一座古老丰盈的博物馆;这是一座雕塑之都,无论宫殿、街衢、河畔、公园,到处都矗立着雄浑厚重、传神逼真的英雄、大师雕像。那天早晨,仍是绵绵细雨中,我为冬宫的堂皇和丰博而震撼,为夏宫里侈华的镀金雕塑而赞叹。将近黄昏时,细雨初歇,我驱车赶入皇村,似乎到了那里,才找到了灵魂的寄居地。在普希金雕像前,我虔诚地伫立、鞠躬。这里的皇村中学是诗人的母校,也是他成长为举世瞩目的诗仙的摇篮。我想着他的诗与爱,他的白昼与黯夜,他的流放与决斗,我默诵着他的一首首诗作,回忆起自己的青春岁月,那岁月曾留给我那么多诗韵情思,也留给我难忘的初恋和苦痛。我因之更加确认,人们总是在艺术中寻找自己,在旅途中寻找记忆。
时光荏苒,世间万物的形成往往未必符合缔造者的初衷。走在充满诗意的圣彼得堡,许多人不会想到,这座二百多年间成为俄罗斯政治经济中心的国都,竟是彼得一世从长达21年的大北方战争中获得的战利品!从俄国版图看,她本位于这个国家的西北一隅,可彼得一世在涅瓦河口的兔子岛建起保罗要塞10年后,就将国都从国之腹地的莫斯科迁往这里。他为什么要将国家的心脏安置在战争前沿?他十分清醒,当他看到西欧文明已经将这个横跨欧亚大陆的封建帝国远远甩在后面时,他不光要在地理上靠近他们,还要在政治、经济、文化上借助改革全面发展。他请来欧洲的建筑设计师,以欧洲流行的古罗马式、巴洛克式的建筑风格建设圣彼得堡。俄国少山缺石料,他即命凡是想在这个城市落户、开厂、开店的商人富户一律自己备石备料。于是,一座石质建筑的都城矗然而起。接着,图书馆、博物馆、医院、剧院、印刷所、报馆……欧式文明的建筑、设备纷纷而起。一代封建帝王彼得大帝不怕战争,在他的心目中,无论向西向北向南向东都有大片土地将成为他的国土,于是,他首建了正规陆军,创建了海军舰队,夺得了大片瑞典土地后,又攻打波斯,占领了里海西岸、南岸的大片土地。这是一座在征战中起、为征服而兴的城市。
望着这座三百多年前建城的圣彼得堡,不由得想到华夏大地上已有三千多年历史的北京城。从幽州、燕京、中都、大都、北平,到如今的北京,随着朝代更迭,名字变换着。今日北京城的建筑、气象直到公元1421年明成祖朱棣迁都后,才确定下来。迁都很不易,从1403年朱棣决定改北平为北京并重立为都,直到1421年才正式迁都。
何以非要从那鱼米之乡、富贵之地的旧都南京迁至寒冷干旱、因长年战乱已经落得萧条破败的北京?王公重臣不解,富商豪绅不解,可朱棣那位亦僧亦官、亦臣亦友,堪称他的政治智囊的道衍(姚广孝)十分清醒,他说:北京,沧海绕其东,太行峙其西,后枕居庸,前襟河济;顺天为皇居,东南转漕,秦晋入卫,形胜甲天下。从“靖难”到登基,姚广孝为朱棣所献之策招招灵验,他如今所见更坚定了朱棣的信心。朱棣亲征漠北后,对众臣说:此番亲征漠北,更知大明之大,远在天边;臣民之广,众在华夷,华夏历代王朝多以中原为中心,依朕所见,他们未免闭目塞听、目障心狭了……北京才是中土之中心,君主华夷方为朕之所瞩。为此,他一面向北京周围大举移民,鼓励甚至强迫江南巨商富户落户北京,繁荣北京,为使他们能够扎根而不再返南,还特意在北京西郊辟开“吉壤”,让他们的祖坟落地,一面从宫殿到街衢到全城,将北京建得优雅雍容、庄重坚固、文脉滔滔。然而,此大帝非同彼大帝,与彼得大帝建圣彼得堡的目的不同,这位永乐大帝建北京不为战,只为和,只为他便于统辖他的大明王朝,确保江山永固,因此,北京必须成为国之中心,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成为华夏文明的象征和典范。
何止建都,即使历经28年,郑和率当时举世无双的船队七下西洋,足迹直到南亚、西亚、非洲、澳洲、美洲、格凌兰,他所秉持的也是“协和万邦,与邻为善,亲诚惠容”。好大喜功的朱棣七派郑和下西洋,未必没有炫耀王朝强大富足之心,如要侵人国土、虏人财富,也有足够的国力兵力,但船队所到之处,始终遵循朱棣钦定宗旨,只为友谊,只为贸易,只为华夏文明的彰显和输通,这或许就是中华民族历五千年文明形成的民族文化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