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美禄(贵州财经大学教授)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养蚕的国家。自古以来,蚕丝被广泛用于制作衣、帽、巾、带、被、帐等,也用于车子和房屋的装饰,成了人们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除了满足国人的需要外,蚕丝还分别在陆上和海上拓展出丝绸之路,远销异国,受到世界人民的喜爱。
蚕的一生要经历蚕卵—蚁蚕—蚕蛹—蚕蛾几个阶段。蚁蚕长大成熟后便开始吐丝做茧,这一重要的生命节点,让人生发出无限遐想,不吝赞美者有之,怜悯者亦有之。
唐代诗人李商隐说“春蚕到死丝方尽”;宋代文人赵抃说“每念缠丝茧里蚕”;清代汪东也曾说“呕尽残丝肯见怜”,都含着对春蚕吐丝的无尽怜悯。晚清文人郑珍所谓的:“同命蹈汤火,吾怜蚕此时”,虽有对春蚕吐丝却被投诸沸汤烈火的同情,不过他又说:“要为世衣被,不尔安得治。”其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把人类利益作为价值原点和道德评判的依据,无疑又对这份同情有所消解。
唐代诗人白居易说“蚕茧自缠萦”;宋代诗人谢枋得说“作茧怜吴蚕”;陈造说“蚕茧自缚良苦之”;清代姚允迪说“痴蚕自缚亦可怜”;现代学者茅于美也说“春蚕制茧最堪哀”,这都是对蚕作茧自缚的怜悯。需要说明的是,作茧自缚便意味着不得自由,所以文人在怜悯中往往隐含着自身的情感投射。如明代刘崧“身拙自怜蚕缩茧”;韩晟“计拙自怜蚕茧缩”;现代文人郑骞所谓的“蛾子扑灯蚕作茧,死生趋避总无端。提到此身堪恨处,又堪怜。”都是如此。
还有人从护生的角度悯蚕,值得注意的是,这样悯蚕也有境界高下的区别。
假如在怜悯中有意无意总伴随着功利主义的考量,就很难臻于至境。清代才子袁枚在《随园诗话》中引周瑛清《春蚕词》云:“蚕生戢戢满庭隅,但愿蝇无鼠也无。大妇裹盐呼小妇,前村趁早聘狸奴。”刚刚孵化出来的蚁蚕作为弱势一方,难免会受到蝇的侵扰和鼠的伤害,所以有必要买只狸猫回来驱鼠护蚕。但是这样怜蚕是为了将来更好地获利,把服务人类视为蚕生存的终极目的,具有挥之不去的功利色彩,境界未必很高。
把蚕视为生灵的一种,无条件地怜悯,这样的境界自然更胜一筹。在《护生画集》中,弘一法师曾在《蚕的刑具》一诗中说:“残杀百千命,完成一袭衣。唯知求适体,岂毋伤仁慈?”因此他建议:“布葛可以代绮罗,冬畏寒者,宜衣驼绒以代丝绵。”恻隐之心,溢于言表。丰子恺在《一方丝罗巾 千百春蚕命》一诗中,以“玉鬘”为笔名也说道:“仙家住处绝尘寰,也厌人间杀业添。自织藕丝衫子嫩,可怜辛苦赦春蚕。”当然,古人诗词中早就有“藕丝裳”、“藕丝裙”、“藕丝轻履”以及“藕丝袈裟”的想象,丰子恺也坦承“自织藕丝衫子嫩,可怜辛苦赦春蚕”这两句诗源于清代史震林的《西青散记》。尽管文字上渊源有自,但这首诗的情感却是丰子恺自己的。在《忆儿时》一文中,丰子恺曾感叹:“安得人间也发明织藕丝的丝车,而尽赦天下的春蚕的性命!”由此可见,丰子恺悯蚕之情一以贯之。
“蚕身不为己”,“蚕丝为衣裳”,所以蚕赢得了许多赞美。但是这种赞美,多被打上了人类中心主义的烙印。真正的仁者,应该摒弃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秉持民胞物与的情怀,“仁厚及于鸟兽昆虫”。所以对待蚕的态度,不失为检验人们仁厚与否的有效方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