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建君(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当现代中国人到云南阿诗玛的故乡,到贵州花溪苗家的村寨,到陕北高原的窑洞,去找寻都市生活中已失却的情和美,去感受充溢在中国乡村生活里的真情厚意,去体会包含着历史之源与现代信息的美的创造时,往往会带着这样的探索:是什么促使中国的各族劳动者在物质生活条件尚且困苦时就创造了这么多美好的民间艺术品?是什么让我们在今天的生活里还依然被她的艺术魅力所吸引,从中得到美的享受?
天津泥人孙夫人试剑 图片由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提供
在乡村民众的生活创造中,我们不难发现,正是劳动者特有的质朴纯真的情感激发了美的创造。静寂夜晚的机杼声声,是母亲在为女儿赶织陪嫁的土锦花布,梭梭织进了慈母对女儿的祝福;歌圩上姑娘含羞递给心爱情郎的荷包,是自己偷偷绣制的,一针一线都连结着姑娘的深情;许多上了年岁的人看到制作简朴的乡土玩具激动得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久居异乡的海外游子回到故里,看到过去手作的衣服器物幸福落泪,因为这些物品象征着日夜思念寻求的“根”。
劳动者生活中的一切,从孩童们穿戴的虎头鞋帽、花围涎,到手中玩耍的泥哨、竹龙和纸鸢;从农家村舍的门笺、窗花、灯彩,到节日喜庆的糕饼花馍和年画;从新疆的土陶器、彝族的漆器、毛南族的“花竹帽”、鄂伦春族的桦树皮和动物皮器物,到贵州布依族的蜡染、湘西苗族的扎染……每一件精美的民间艺术品无不融入了各族劳动者对亲人和家乡的深情厚意,无不寄托着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追求。即便是现代,依然有很多人借助于自己的亲手创造去表达内心的火热之情。无疑,具有纯真品格的民间艺术品构成了劳动人民情感交流的独特语言和工具。这种语言既是生活的语言,又是艺术的语言,更是情感的语言。它们倾注了劳动者炽烈而纯朴的情感,其创造过程自然真挚、毫不造作,能够引起一代又一代人心灵和情感上的共鸣。
深究起来,这些民间艺术品的创造与民众的信仰渊源深厚。在过去,中国民间一直有着实实在在的俗世信仰,这些信仰伴随着各种各样的民俗早已成为普通人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为了敬神拜神,农人们找来四里八乡的能工巧匠,或用泥巴或用石头,塑造出中老年男子模样的土地爷摆放在村口或田间地头,还捐资盖上像模像样的庙宇或者精致的神龛为其挡风遮雨,以此祈求来年的丰饶。商人们为求生意昌隆,会花重金把关公的瓷像请回店堂,安置在人人都能看得见的正中央,摆上祭品,香火不断。育龄的妇女们踮着小脚进入观音庙,在观音娘娘的泥胎塑像前烧香许愿,为求得到子嗣以保障在夫方家族的地位,她们甚至还会带来日夜赶制的绸缎衣服和绣花鞋作为献礼。整日埋头于四书五经的科举学子们会到各地的文昌阁,恭恭敬敬地烧几炷香再打点行囊出门赶考,只为求“魁星”保佑他们跃过龙门,施展抱负。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古时人力微茫无法战胜自然,人们便将对生与死的种种无奈和恐惧都寄托于那些超自然的存在——神灵。中华先民们相信神的庇佑、倚赖神灵,在很大程度上也被鼓舞了战胜自然的勇气。于是古人通过各种祭祀活动向鬼神表达自己的愿望和虔诚,信仰成为他们在精神和心理上重要的安全栖息地。
在中国传统的民间艺术中,剪纸是最为常见、最为普及的一种,因其所使用的工具和材料最简单、最普遍。从北到南,从中原到边疆,无论是汉族地区还是少数民族地区,皆有剪纸流传。它深深融入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作为装饰艺术在各种民俗节日和民俗活动中发挥着无法取代的作用。其种类繁多:北方农村过春节时,会贴“门笺”在门楣上,贴“窗花”在窗户上;“供花”用于祭神祀祖;“喜花”用于婚嫁喜庆;“花样”和“鞋花样”用作刺绣底样;广东的“贴花”和浙江“碗花”“礼品花”“圈盆花”则用作礼品装饰。由于各地区风俗习惯和人们审美趣味的不同,剪纸的创作在艺术风格上也有所差异。
木版年画是中国民间在年节之际,用来迎新春、祈丰年的一种民俗艺术品,也是广大人民群众用来美化环境、反映社会生活、表达心理愿望的一种艺术样式。作为中国独有的艺术样式,木版年画有着悠久的历史,相传汉代已有出现。其题材可分为驱凶避邪、祈福迎祥、戏曲传说、喜庆装饰、生活风俗等五大类。木版年画在千百年的发展流传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若干个相对集中的生产地,各地之间既有技术上的交流,又在题材和形式上保持着各自的风格特色。
玩与玩具组成了人类生活轻松、美好的一面。人的幽默、机智、调皮、欢乐在玩的世界中得到最充分的体现;而人的悲哀、苦痛、忧愁、思念也在其中化为欢欣和喜悦。中国传统玩具,如泥玩具、竹木玩具、布玩具等不仅可以作为玩具,还可以作为艺术品存在,其本质的朴素美与对人的目的性组成了一种具有深厚力量的美学意义和价值,体现了中国劳动人民的文化观和审美观。为孩子们制作的各种玩具往往使用最一般的材料来制作,没有追求经济利益的功利目的,主要是老百姓根据节令礼俗和自我娱乐要求进行的自由、随意的艺术创造。乡土玩具也因此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和人情意味,其艺术品质刚健、朴素、清新、简约,富有鲜明的个人旨趣和地域特色。
长久以来,人们通过这些制作精美的物品传达着一些类似的情感和祝福,也规定着一些必要抑或强制的约束。它们成为中华民族礼仪传统的一部分,源远流长,生生不息。当往昔的礼仪传统使现代人备感生疏之时,那些承载着传统的物品便显得尤为可贵,因为它们铭记着先人生命的记忆和一个民族成长过程中的思维方式与心理内容。
所谓艺术的创造,在劳动者自己看来十分平常、自然,他们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源源不绝,艺术创作已是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劳动者是民间艺术的奠基人,同时也是生活的创造者,蕴藏在劳动者内心的美好情感则是艺术与生活的生命基础,也是我们理解中国乡土民众的创造与这些民间艺术超越时代的审美价值的锁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