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家园】
作者：奚牧凉（文博类公号“挖啥呢”的创办人）
2017年结束了，我们很怀念她。
2017，是考古发现收获与争议并存的一年。
2017，是展览陈列挑战与机遇同在的一年。
2017，是文物保护问题与行动共生的一年。
2017，是文博利用热潮与希望携手的一年。
湖北石家河遗址出土的连体双人头像玉玦（方勤供图）
“秦汉文明展”中的长信宫灯 光明日报记者 李韵摄
“大英博物馆的100件文物中的世界史”展览中的埃及拉美西斯二世雕像 光明日报记者 李韵摄
湖南省博物馆新馆 湖南省博物馆供图
考古 收获与争议并存
在经历了2015-2016年海昏侯墓考古“霸屏热搜”后，2016-2017年中国考古又进入到了“群雄逐鹿”的局面：新现成果的长江中游最大史前聚落“湖北天门石家河遗址”、确证为秦汉时期国家最高祭天礼仪场所的“陕西凤翔雍山血池秦汉祭祀遗址”、可能葬有曹操之孙魏明帝曹叡的“河南洛阳西朱村曹魏墓”、揭秘晚唐五代秘色瓷生产面貌的“浙江慈溪上林湖后司岙唐五代秘色瓷窑址”，以及确认了“商鞅变法”时期秦都所在的“陕西西安武屯秦汉栎阳城遗址”、出土150余吨以龙泉青瓷为主的瓷器仓储遗物的“太仓樊村泾元代遗址”、佐证史载的国内首次内水围堰考古地“四川彭山江口张献忠沉银遗址”、于如园与紫碧山房继续发掘的“北京海淀圆明园遗址”，还有因冲刺世界遗产申报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浙江良渚遗址……它们共同为我们铺展开了一幅2017年中国田野考古学术前沿的壮观版图。
近年起航的中国对外考古大业在2017年又获喜讯，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成立外国考古研究中心、北京大学设立外国语言与外国历史专业考古学方向的大背景下，位于蒙古国杭爱山的一处摩崖石刻经内蒙古大学与蒙古国成吉思汗大学学者研判，确定即为东汉班固所作著名的《封燕然山铭》，这一虽非传统意义上的田野考古成果，仍颇为振奋国人。就连文物建筑研究2017年也有一例话题性新发现正式公布：曾被认为国内仅存的四座唐代木构建筑之一的山西平顺天台庵弥陀殿，在2014年山西省古建筑保护研究所的修缮工程中发现墨书，最后被确证为创建于五代后唐。
不过，2017年中国考古的“大新闻”倒并不都在传统学术语境内。比如，某官方媒体在其微信公众号推送中，以漫画的形式调侃“考古学专业要‘盗墓’”，引发了考古文博行业的愤慨。又如“江西抚州汤氏家族墓地”考古发现的疑似汤显祖墓，虽然规模有限且已被全面破坏，但仍本来还有比拟海昏侯墓考古成为“网红”的架势；未曾想公布几日后，国家文物局称该考古工作“存在着擅自发掘汤显祖墓葬本体、重大考古发现未及时上报的问题”，让这次对早已可以推测位置与性质的名人墓葬“再发现”，陷入争议罗生门，其中显露的考古伦理、文物权利等问题，看似偶然而陌生、实则普遍而尖锐。相较之下，配合基础建设进行的北京城市副中心、河北雄安新区考古，与公开招募志愿者参与的“四川彭山江口张献忠沉银遗址”考古等，兼顾现代发展与文物保护、学术研究与公众关切，为妥善处理考古与社会关系提供了榜样。
展览 挑战与机遇同在
先后于2017年3至5月、6至10月造访中国国家博物馆（“大英博物馆100件文物中的世界史”）与上海博物馆（“大英博物馆百物展：浓缩的世界史”）的大英博物馆世界巡展，最后皆引发万人空巷般观展盛况，而2017年9至12月故宫博物院举办的“千里江山——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再现了“故宫跑”现象……2017年中国博物馆重磅大展收到的热烈反馈，是出乎想象的挑战，还是意料之中的机遇？
“大英100”展于中国南北两大博物馆，同一批展品做出了两套“玩法”：国博深沉正气，选取“宣布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的木槌和中国重返世贸组织的签字笔”以第101号展品之姿镇场，各大媒体随之争相解读文物背后的中外文明；上博则时尚活泼，“二维码（快速反应矩阵码）”脱颖而出荣膺第101件展品，埃及神话形象3D巧克力、《手绘文物世界史》等文创产品更是买气十足。虽然是引进的外国展览，但从“大英100”展中仍不难窥出中国博物馆于内容与形式、宣传与教育、服务与文创等多层面的途殊选择。
“千里江山”展复现了2015年“石渠宝笈”展的观展“传奇”，一张长卷搔动了万千观众的心。这一次故宫博物院及时推出发号分时参观措施，可谓“供需矛盾”的两难下一抹人性化的温情。2017年的故宫博物院仍旧热度不减：正式推行全网络售票，鼓浪屿外国文物馆开张，接待了国家主席习近平及夫人与美国总统特朗普及夫人，习近平还出席了《兴建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合作协议》签署仪式……作为博物馆、文物建筑群、世界文化遗产地乃至考古遗址的故宫，正在“网红”单霁翔院长的带领下，树立起考古文博行业的一座座前进路标。
2017年，还请记住故宫博物院“浴火重光——来自阿富汗国家博物馆的宝藏”“故宫博物院藏四僧书画展”“赵孟书画特展”，中国国家博物馆“卢浮宫的创想——卢浮宫与馆藏珍品见证法国历史八百年”“秦汉文明展”，国家典籍博物馆“从莎士比亚到福尔摩斯：大英图书馆的珍宝”，首都博物馆“美·好·中华——近二十年考古成果展”，上海博物馆“鸿古余音——早期中国文明展”，“山西博物院藏古代壁画艺术展”，成都博物馆“丝路之魂——敦煌艺术大展暨天府之国与丝绸之路文物特展”，乃至合浦汉代文化博物馆“海上丝绸之路文物精品展”……以及重装升级、开门迎客的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湖南省博物馆、贵州省博物馆……
虽然作为公共文化服务机构的中国博物馆，在日新月异的社会进程中仍有不少“掉队落伍”之处，比如对于2017年国际博物馆日的主题“博物馆与有争议的历史：博物馆讲述难以言说的历史”，中国博物馆的呼应与行动并不很多，但仍令人欣慰的是，一些博物馆已经在2017年及近年大步向前地突破局限、补足功课、展现新颜，所以值得期待。正在开始成为社会热点乃至生活方式的中国博物馆，将在2018年乃至未来继续大展宏图。
文保 问题与行动共生
河南汝州汉墓群遭施工方破坏，北京明十三陵思陵（崇祯帝陵）石五供中两件烛台被盗，安徽凤阳明中都遭破坏性“维修”，网友称山西五台山佛光寺东大殿漏雨，上海巨鹿路一优秀历史建筑被完全拆毁，安徽天柱山三祖禅寺僧人私自发掘大雄宝殿地宫，内蒙古宁城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法轮寺东配殿被焚毁，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秦雍城遗址等古遗址、古墓葬被盗，清华大学内的日晷复制品被人刻画……
2017年，文物安全事件仍旧频现报端。虽然上述事件大多已经得到严肃处理，但其中暴露的管理松弛、工作粗放、法律淡漠等问题，依然堪忧。
正如国家文物局局长刘玉珠在十九大期间答记者问时所言，文物安全是文物工作者的底线、红线。
2017年，公安部两次发出A级通缉令，公开通缉共20名重大文物犯罪在逃人员（已有15名到案），与国家文物局共同指导的中国被盗（丢失）文物信息发布平台11月建成运行，目前已发布200多条被盗文物信息；山西闻喜案、陕西淳化案等文物犯罪大案要案皆宣布告破，而大肆盗掘红山文化遗址、酿下“建国以来最大盗墓案”的主犯姚玉忠，更得到了死缓的惩罚；与国务院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文物安全工作的实施意见》相呼应，国家文物局也进行了为期半年的全国文物安全状况大排查，并印发了《关于加强尚未核定公布为文物保护单位的不可移动文物保护工作的通知》等文件；中国文物学会法律专业委员会、中国博物馆协会法律专业委员会主办的官方网站“文博法律网”也告正式上线……一系列重拳目标只有一个：保护文物，刻不容缓。
鼓励“社会力量”参与，是近年中国文物事业的一大关键词。至今感动人心的，是32年前在自家院中意外挖出19件高等级元代银器后，将其上交给故宫博物院的农民何刚，2017年他遭逢意外离世，故宫博物院特别为他举办追思会，这既是对死者的尊敬，也是对生者的勉励。社会力量参与文物保护，成绩与问题是并存的，“文物保护，人人有责”的公德担当殊为可敬，但文保的专业性与网友的热情也难免龃龉。上述文物安全事件中，公众愈发频繁地成为“爆料方”，仗义执言间却又偶尔言之不确；甚至有潜水爱好者未向国家文物局申报，就在河北潘家口水下长城测绘，却意外遇难的噩耗传来。文物保护既是一个学术领域，又是一项公民权利，尊重科学与群策群力，考验着文物工作者的智慧与诚意。
在波兰克拉科夫举办的2017年世界遗产委员会第41届会议上，中国在“鼓浪屿：历史国际社区”“青海可可西里”新晋加入世界遗产大家庭后，已总共拥有52项世界遗产，继续紧随意大利之后雄踞“国家世界遗产数”排行榜次席：鼓浪屿以现存的931座展现本土与国际不同风格的历史建筑、园林和自然景观、历史道路网络，体现了现代人居理念和当地传统文化的融合，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众望所归；此外，原本全部位于福建省的世界文化与自然双重遗产“武夷山”也扩大了边界，使位于江西省的“北武夷山”也被纳入其中。而年末，甲骨文也入选了《世界记忆名录》，只是遗憾的是，由中国、韩国等国联合申报的“慰安妇”档案再次遗憾落选。
2017年是中国首批世界遗产列入《世界遗产名录》30周年，年末中国还以高票再度当选世界遗产委员会委员（2017-2021），无可否认，如今中国已然成为世界遗产大国。
世界遗产既是荣誉也是责任，中国仍在路上。在经历了十一个“文化遗产日”后，2017年，每年六月的第二个星期六正式成为“文化和自然遗产日”。而以故宫、长城为代表的世界遗产地，2017年继续扮演着中国文物保护与利用的头雁角色，如国家文物局、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腾讯联合发布的“长城你造不造”公益计划，令人喜闻乐见地以动漫“长城小兵”IP形象等多种形式，兑现着世界遗产地对中国与世界的承诺。
利用 热潮与希望携手
以年初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为标志，2017年，几乎在考古文博行业的每一个角落，都会听到“让文物活起来”的声音。
拍卖市场2017年喜报频传，用量化的方式诠释了市场对中国文物热情的走高：原藏日本藤田美术馆南宋陈容的《六龙图》落槌4896万美元、商晚期安阳青铜饕餮纹方尊等四件青铜器分别报收3300至2400万美元；目前唯一传世的南宋宫廷旧藏西周青铜器兮甲盘2.1275亿人民币拍出；北宋汝窑天青釉洗以2.943亿港币成交；清康熙御制黄花梨鸾凤牡丹纹大顶箱柜成对收获拍卖价9890万人民币；齐白石《山水十二条屏》更是以9.315亿元成为全球中国艺术品拍卖新高……接连被打破的中外拍卖纪录，是否预示着新一轮中国文物拍卖热潮已经到来？
互为呼应的，是2017年国家文物局等单位对文物流通市场、非国有博物馆、文物建筑开放等领域的高度重视、管理、扶持：国家工商总局、国家文物局联合开展文物流通市场专项整顿行动，上海市文物局推荐三家单位首批试点民间收藏文物鉴定咨询；《关于进一步推动非国有博物馆发展的意见》指出，将加快非国有博物馆的现代博物馆制度建设、提高办馆质量、完善扶持政策；《文物建筑开放导则（试行）》则强调该导则适用对象为所有文物建筑；在第一次全国可移动文物普查圆满结束后，呼应“互联网+中华文明”三年行动计划，国家文物局网站又公开了346.13万件全国博物馆馆藏文物信息……
上述领域，都是近年中国文物事业中“极难啃的骨头”。2017年，于民族文化宫举办的“华夏瑰宝——中国民间文物收藏主题展”，展品真实性遭受严重质疑；而天津“瓷房子”因所有者的借贷风波被拍卖，又激起各种讨论。这些就再次证明了上述领域中各种问题的严重性、复杂性、紧迫性，故此有关部门的抽丝剥茧、迎难而上，便值得大力点赞。
应该注意到，“让文物活起来”不仅是出于中国文物事业的切实需要，其也身处本届政府简政放权、放管结合、优化服务等改革新政的通盘考虑下，这一点，2017年已经可以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的第五次修正（对文物保护单位原址保护、国有文物收藏单位之间借用馆藏一级文物、文物商店售前审核等工作进行了相应规范），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实施条例》中考古发掘项目“实行领队负责制度”被修正为“实行项目负责人负责制度”等政策中窥见端倪。
“让文物活起来”的一大热点事件，即是中央电视台大型文博探索节目《国家宝藏》2017年末强势袭来——故宫博物院等9大博物馆及其馆长加盟，荣膺“国宝守护人”称号的明星与考古文博行业各路达人名家一道，通过小品、视频、访谈等电视形式，向千万观众叙说27件国宝的前世传奇、今生故事——其不仅引发考古文博行业热议，而且一举走红，成为全社会现象级综艺。《国家宝藏》在《探索·发现》类纪录节目、“鉴宝”类综艺节目之外开辟出的，是一条既彰显文物对于民族精神的传承，又适应广大普通观众收视喜好与文化需求的新路，虽然并未十全十美，但已然开宗立派。
“让文物活起来”条条大路通罗马，如故宫博物院员工自编自演的讲述故宫文物南迁历史的话剧《海棠依旧》，以情动人，不输专业；考古学子阿三结合自身考古经历编绘的漫画《考古入坑指南》，真情实感，朝气蓬勃；通过“文化遗产创意设计赛”等形式“考镜源流，以故为新”的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源流运动”，立足学术，启创未来；正式成立的全国中学生考古（历史）社团联盟，筚路蓝缕，沃灌希望……多形式、多模式、多态式的公众考古乃至文化遗产社会化实践，在2017年如雨后春笋抽芽拔节，这是文物之幸、百姓之乐、中华之荣，也是中国文物事业在2018年乃至未来的希望之光。
故人 不灭的灯塔
最后，请再次将我们深切的缅怀，送给2017年离去的考古文博大师、名家：7月5日，著名考古学家、吉林大学考古学科创始人与奠基者、故宫博物院原院长、中国考古学会原理事长张忠培先生因病辞世，噩耗传来，考古文博行业不胜悲痛、怀念；中国城市规划学会原理事长、古建筑保护专家郑孝燮先生，与黑龙江哈尔滨著名文物保护志愿者、黑龙江日报社原资深记者曾一智女士撒手人寰，中国文保痛失旗手；中国金属物理与冶金史学科奠基人、北京科技大学教授柯俊先生，与武汉大学考古学科创办者、敦煌研究院研究员彭金章先生驾鹤西去，中国考古痛失先师。此外，我们还送别了柴泽俊、牟永抗、张颔、许顺湛、周世荣、王恩田、甲央等诸位先生……如果说文物事业致力于全人类的记忆珍藏，那么2017年离去的考古文博大师、名家，就将成为不灭的灯塔，照亮中国考古文博行业的前路征程。
《光明日报》（ 2018年01月13日 12版）
2024.11.5-11.10
中国·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