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占
山,一直就在那里,它惠于造物的神工,又夺了奇才的丹青,万千繁复,融融浑然。周遭气息清冽,薄荷味儿的,闭上眼深深地嗅闻,沁入五脏六腑,宛如雨露淘洗。
在山的面前,一切都慢了下来。山影、树影、光影、云影,还有站在其中的我,生命的流水也慢了下来,让我细细感受其中的丰沛。
山体雌雄同生。一行行,一片片,从低矮到高耸,从秀美到勃郁,红枫、黄枫、柞树、桦树、小叶杨、核桃楸子、落叶松、马尾松、侧柏、栓皮栎……根系植于峭壁,箍紧那些不为人知的坚硬的秘密,叶子却飘扬在明亮里,以季节的名义向人类致意。寒露之后霜降之前,叶子的舞蹈愈演愈烈,红色醺醉,赭色敦厚,至于那些昂举起来的金灿,正骀荡在金风中,如身披铠甲的武士,点兵,成阵。仍然有绿色——就像冻龄的美人儿,在热烈的暖色调里,绿得耀眼。
落叶无边无际,甚至,落叶铺设的路是唯一的路。在这样的路上,听到的橐橐足音,仿佛也来自远古。我甚至能感受到先祖血脉的律动。风过而呢喃,抬头望天,细密的灰色枝丫分割了一空碧蓝。
车行桓仁,就是行走在长白山余脉和浑江水系的唱和对答之间。无法忘记的是那些乡村公路。黑沟往北甸子,湾湾川去石门岭,一路路,远山黛蓝,傍身金黄,我又看到了久违的青春的明亮。只一个下午,不,或许只是村东到村西的工夫,所有的纠结就纾解了,心就温存了。
土地正泛起油脂,孕育着的万物无不闪闪发光。那是一种照耀原野和胃囊的光芒,也是一种叙事欢快的光芒。农人笑着,牙齿雪白,目光淳朴,皱纹深刻,他们从田埂上走过,捆绑、晾晒或碾碎粮食,身体的语言盛大而古老。
在幽深的时光里,村庄和庄稼相互倾听。我羡慕农人,可以枕着庄稼生长的声音入梦。白天里,他们对庄稼说好听的话,唱二人转,“喜鹊老窝奔大树,家雀老窝奔房檐……”庄稼们就高兴地抽穗、扬花,还农人一个又一个好收成,用闪烁的金黄装饰农家的门楣。
稻草垛子、玉米垛子、笔直的秸秆……深秋的庄稼地里,每个物象都是一首静美的诗,正酝酿着来年的集结。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天地之间,成点,成线,成面,构成了最美的画面——我来不及画,也不敢轻易落笔,眼前的美让我起了敬畏之心。
各种粮食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手捧一碗白米饭,入口,香甜绵密地涌上心头。东北水稻一季一熟,从绽开稻花儿开始,它们积攒日月精华天地之灵,成熟期便在风中歌唱,像等待出嫁一样等待收割。
有了粮食,爹做烧酒,娘做酱。他用晶莹剔透的稻谷发酵,蒸馏,一滴一滴,滑落的是岁月的醇香。她精选出一粒粒黄豆的金黄,让颜色沉淀,再沉淀,揭开泥巴糊就的坛子,任鲜香之气萦绕在游子必经的路口。
桓仁民风向善,问路,都是耐心的回答。在这北地江南,女子有澄澈的眼波,男子有书生的俊朗。我终于没有忍住手痒,以刀代笔,在椴木上作了一幅画,走一刀少一块,木,形成凸凹,凸起的地方终将在画面上留下印痕。
这里是木刻版画之乡。世代的匠人嘱我,把所有的情绪转达在刻刀上。平刀的顺势而成,斜刀的出其不意,都是心的抵达。于是,我刻下了一幅《明亮与温存》,这是一个远方的城市女子在桓仁乡村感受到的完美图景——山野的明亮与温存,粮食的明亮与温存,以及人的明亮与温存。